“祖姬老娘，你屋里的钱包包完了吗？”晒得黝黑的祖仁叔戴着草帽，右肩上挑着还散发着牛粪味的粪箕，左肩上荷着锄头。每当刚进入农历七月，经过我家禾坪的时候，他便会大声吆喝提醒。外婆往往淡定地说：“纸早就准备好啦，就等我细乃几回来包钱包嘞。”

“七月半”是上古时代民间的祭祖节，称为“中元节”。道教有“三元说”：“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据说中元之时，阎王会打开地狱之门，众鬼都要离开冥界，有主的鬼回家去，没主的就游荡人间，徘徊在各处找东西吃。攸县至今保留着这一传统节日，俗称“接祖”。大户屋场或是大户人家从七月初一便开始接祖了，每天中餐杀鸡宰羊、好酒好肉款待，俗称“吃血食”，一般情况的家庭是七月十五日前几天才接。

肖祖姬是我的外婆，“老娘”是村里面对老年妇女的统称。祖姬老娘就是那个从小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抱大的人。每当进入农历的七月，我们放学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帮着她准备七月半要焚化的钱包。

偷偷地溜进外婆的房间，掀起盖在盘箕上的那块黄布。一沓黄纸赫然在中央。黄纸是本地生产的草纸，很粗糙，似乎只能用来造“钱”：既不能用来写字，笔一沾，水印就扩散了；也不实用，擦手擦嘴擦屁眼，擦得痒。然而外婆就是把它当做宝贝，生怕我们用脏手去拿，用菜刀切成A4纸大小，一摞一摞码整齐。

“打钱纸”是一个苦力活，这个活一般是照清舅舅的。“打钱纸”其实就是“造钱”过程。叠在下方的纸不能太厚，太厚打不穿；太薄，又不能提高工效。不厚不薄的一沓黄纸，放在砧板上，左手持着一个钱戳子，右手拿上一个铁锤。钱戳子是一种特别又简单的“制钱”工具，其实就是一条圆木棍下方套着一个铁片环一样的东西，按压在黄纸上方，然后重重地敲打，在纸上横竖落下一排排旧时铜板一样的痕迹。想打好钱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舅舅没什么文化，有的是蛮力，总是三下五除二就把钱纸打完了。但有时候，还得受到外婆的责备。比如，钱纸上从左到右或是从上至下数过来分别是代表金银铜铁锡，最后一定要落到金。这样的一张钱纸上金币就会多一些，票面就会很值钱。如果后面落到了铁或锡，外婆这会很不高兴，觉得贬值了。

打完钱纸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封装。撕钱纸是一个细致活。这一个环节通常由我们小孩子来完成。钱纸通过敲打之后，整版粘合在一起，但必须得一张一张的再把它撕开来。轻轻地在某一个角上吹一下，然后把这张纸掀开。不能用力过猛，如果撕破撕碎了外婆也会不高兴的，说是浪费了钱。烧过去的钱若不是完整的，在阴间就不能通用。

外婆没读过书但她是自学成才的那一种，她描的小楷，很工整，她画的八仙，栩栩如生，曾经被村里衣匠雇过工。我的书画基础，大致是从那时候开始打下的。有一次跟朋友展示书法，他们说你练过吧？怎么还会写悬笔呢？我说我跟外婆从开始写钱包以来就是个悬笔。

写钱包的活马虎不得，包钱纸的纸是另外一种黄纸，写错了就浪费了纸，况且写错称谓、名字或是地址，亡者就会收不到，所有的劳动就会付之一炬，外婆也会不高兴。至今我都记得，封面起笔是从右到左竖写，第一行写着：虔备财包一束。然后空格，写“中元”二字，再空个格，写个“化”字。此时得要跳行，在第二竖行的最顶上写个“上”字。封面的中部上方，写一个繁体的“显”字。如果是去世男性就写“显考某公xx老大人”，如果去世女性则是“显妣某母xx老孺人”，空格后再写上“受用”二字。然后是落款，最后在最左边写上赠包人的名字。

写钱包的时候外婆也是有私心的，给外公的包会封得厚一点、多封几个，她还曾经偷偷地给他远在另一个村的父母亲私下封个钱包，虽然她觉得这个钱包他们是收不到的，因为七月半的时候每个先人只能回自己的家，去不了别人的家，但外婆还总是坚持了这一习惯。末了，还会特意写上几个钱包。譬如县城隆佑伯尊侯、本方值日三界火神、福主黄界尊王、土地尊神、护家梅山将士、灵孚老爷等等，不一而足。还有挑夫钱包，请人挑钱是要付脚力费的；无主的钱包，照顾村里面的一些孤魂野鬼，同时也怕他们来抢钱。

七月十五日中午，是先祖们经过几天大吃大喝，结伴返回的时候了。这个中餐也是相当丰盛的，杀鸡、鸭的时候，外婆就会把钱包散开，放在盘箕里面，溅上一些血。这时候，万事俱备了，吃完中饭，村落里鞭炮声就会四处响起，陆陆续续地在送祖。外婆总是想留着他们在家里多待一会儿，在桌上倒上茶水，奉上祭品，多与他们叙叙旧。到了下午三四点钟，舅舅就会说，时间不早了，该送他们了，不然到了晚上他们又得摸黑路呢。这时外婆才会依着我们，开始往外搬钱包。在朝大路口或者某个三岔路口，我们早早在地上架了一层干枯树枝或木条之类的东西，然后从牛栏抱来晒干的稻草，厚厚地铺上一层。再把洒了鸡血的钱包均匀地铺在稻草上，再在钱包上面铺上一层稻草。基本工作完成了，这时候只等着外婆来点火了。

外婆这时候点上几柱香，分发给我们，让我们朝着钱包的方向敬拜。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希望先祖们前来取钱、邀请他们明年再来、在阴间享福的同时不要忘记保护子孙兴旺发达之话。在四角点上火，燃放鞭炮。此时，我们只能在远方观看，不能用棍子去翻搅或者撬动，一是怕惊扰了先祖们有序取钱，二是怕我们手重，把正在焚化的钱币弄坏了。直到所有的钱纸都烧完全。

如今，我的外婆、父亲、舅舅已相继离开人世。记得有年在写钱包时，我问外婆，为什么不写个包给我外公的爷爷呀，她说：“面都没见过，早记不起名字了。”

突然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飞过”。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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