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桂花树静静伫立在友麻子家门口前面的菜园旁。友麻子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总是跌着脸,似乎从来没有笑过。如刀削过一般的脸上,无数大大小小的黑点散布着,因此村里的人都背地里称他为友麻子。他的老婆比他还瘦,两只鼓圆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着,仿佛我们用手压进尚未干透的泥巴里面的两只玻璃弹子。她走路时颤颤巍巍的,脑袋低着,双手抖着,双腿时而走偏。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尖尖的,刀子一般划过我的耳廓,使我一阵惊颤。所以,从他家门口经过之时,我总是加快步伐,箭似的冲上或者跑下土坡,然后喘着粗气,飞快地离开那里。
桂花树在热浪滚滚的盛夏季节,遮起一爿小孩子眼里羡慕而身子却不敢涉足的浓阴,而金秋之时,无数金黄色的小花缀满枝叶,先是稀稀拉拉的黄色小颗粒,接着,颗粒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远远望去,好似天幕上亮起密密麻麻的星星。其实,那满树的桂花,我是先闻其味,再观其形的。从我家走过一个晒谷坪,拐了一道弯,眼光透过一棵高大的桑树、一片桃树林,可以依稀看见那棵桂花树之际,一股清香便直往鼻孔里钻,而且渐渐变得浓郁,袭肺摧心的节奏,令人猝不及防。在那浓郁清香的味道里,整个人似睡非睡,欲醒不醒,眼前朦朦胧胧,心里迷迷糊糊。一阵之后,突然浑身轻松,走起路来双腿飘忽,两腋生风。
当桂花树下铺起无数飘落的桂花,友麻子便将薄膜纸、篾垫和草席一张搭一张地铺在树下,接着手执一根长而细的竹竿,轻轻地打着树外围的枝叶,无数花朵伴着枝叶纷纷从树上落到地上。接着,他将上面满是桂花的薄膜纸、篾垫和草席一一揭起四个角,让桂花聚集在中央,再把桂花倒进竹箩筐。然后回家剔除枝叶和花柄,洗净泥沙,倒进竹簸箕里,摊匀,过了一晚,再将白糖拌进花里腌制几个小时后,倒进装着熬制的高度米酒的酒缸里密封。一年以后,香喷喷的桂花酒就酿制成功了。如果将酒缸窖藏若干年,其香味更浓,酒度更醇,口感更好。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毛泽东在《蝶恋花·答李淑一》那首脍炙人口的词里,将杨开慧、柳直荀两位烈士视死如归、笑赴黄泉的革命英雄主义、乐观主义的情怀写得活灵活现。友麻子的桂花酒年年酿,村里其他人却谁也没有喝过。被桂花酒滋润着的他,脸上却从未现过红润,而麻子似乎日渐增多了。
冬天来了,桂花树上挂满了绿色的细长的果实。它们在微风里轻轻荡漾,一不小心便跌落到地上。小孩子喜欢把捡到的桂花籽塞进打樟树籽的竹筒枪里,手掌用劲推动塞子,桂花籽便“噗”的一声从枪口喷射而出。小孩子便拍着小手,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莺飞草长的时候,满树的桂花籽便变成了紫黑色。一夜春雨后,满地黑珍珠。慢慢地,随着气温的升高,地上就会冒出密密麻麻的嫩芽,不出几天,满地的桂花苗便蓬蓬勃勃生长起来,一派绿油油的景象。一些路过的村民,便顺手扯下几棵拿回家去栽植。
友麻子唯一的儿子比他还瘦,尖嘴猴腮,而且脑袋总是钩着。他右脚的大脚趾出奇的长,走路有点跛,迈动右脚时慢吞吞的,生怕踩到狗屎似的,然后再迅速迈动左脚。到了该讨老婆的年龄,几个被介绍来的姑娘,一看到他的尊容,特别是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便把脑袋摇得山响。后来,一个满嘴龅牙,嘴巴有点像猴子的姑娘留了下来。友麻子去世后,儿子也按照他的习惯,每年都将满树桂花的浓香装进酒缸,斟入酒杯,喝进喉咙,沁入心肺,滋润着艰涩的日子。
烹饪出师后的友麻子的孙子,每天骑着摩托车到城里的饭店里抖锅耍铲,腰包渐渐厚实起来。一天,有点开小差的他连人带车,卷到一辆正迎面疾驶而来的大货车底下。当他苏醒过来,下意识双腿用劲想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脚底钻心地痛。他便将双手对着疼痛的脚底摸了一下。这一摸却犹如遭到五雷轰顶一般,他没有摸到自己的脚!
这以后,他的父亲狠狠心,给十回八回来家死缠烂打,要买那棵桂花树的树贩子打了电话。那簇浓绿不见了,那爿浓阴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偌大的土坑。
友麻子的孙子拄着拐杖,拖着假腿,站在门槛边,望着那个土坑发呆。
2018-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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