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出门打工,她却赋闲在家,便非要跟着父亲进城。母亲不挑不捡,什么活都做,她在修建县城广场时,搬过砖,和过水泥,拉过沙子,也栽过树。她甚至还给人当过保姆,伺候一个行动不便的有退休金的老人。尽管这些活计,都不能长久,总是这里一天,那里两天,但母亲却做得兴致勃勃,似乎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激活了她对于生活的热情。每次下了班,她和父亲在蜗居的储藏室里吃完饭,便绕着刚刚开始大兴土木的县城闲逛。那时的母亲,只是对城市生活充满了羡慕,却从未有过野心,要将我们的家搬到这片繁华里来。于是,每天艳羡完后,她和父亲还是回到拥挤的储藏室,跟一群民工讨论着哪里可以买到便宜的青菜,哪里还有用工的名额,何时回去收割地里的庄稼。
在一次帮助县委大院疏通下水道成功之后,父亲忽然间发现,这样一个因为脏而没有太多人愿意去干的活,随着越来越多的楼房建起,将大有前景。于是他很快买下了一台电动疏通机器,在完成工作的间隙,四处接活。他还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印在纸上,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很多小区的墙上。他还鼓动读了大学的我,在县城网站上为他发了一则像模像样的广告。
那时弟弟即将读初中,在究竟读乡镇还是县城中学的问题上,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并执拗地四处托人,花钱让弟弟进了县城的实验中学。进了城的母亲,一定是暗暗地怀揣着要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梦想。否则,她不会忽然间成了《渔夫与金鱼》故事中的老太婆,用一个又一个的愿望,强迫着父亲朝前走,朝县城的方向走。而那个已经现出凋敝破败的村庄里的庭院,除了秋收的时候父母会回去,再也不复过去的生机。好像,那些欢乐与忧愁,只是一场梦境,被锈迹斑斑的锁,永久地闭合在孤独的庭院。
母亲对于县城的第一个欲望,是让父亲在弟弟的学校附近租房,她要在这里安下家来,她要给弟弟一个可以每天回家吃饭的住处。她满心都是重建一个温暖家园的梦想,她被这梦激励着向前飞奔,停不下来。
父亲将县城大大小小的巷子都走遍了,最终,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找到了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座房子,母亲在最初看到的那一眼,立刻哭了出来,它是如此的破旧。房顶上的瓦片已经破碎不堪,有几处因常年漏雨,导致墙壁都发了霉,黑黢黢的一片,好像有无数的虫子积聚在那里。而三面院墙则四处张着大口,冷眼盯着想要开辟新的天地的父母。
这一次,父亲没有跟母亲吵闹。他默默地买来水泥沙子和砖瓦,只用一周的时间,就让只有一室一厅的小小的房子,和不大的庭院,改换了模样。院子里新铺了一条红砖甬道,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沾泥。就连外面的灶房,也修葺一新。母亲站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红了眼圈。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拿过铁锨,去整理阴沟,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落叶。这是巷子的最深处,马路上的喧哗,在七折八拐之后,便自动消失。在没有亲戚看到这一处月租金只有60元的院落之前,母亲用沉默无声的劳作,与父亲达成了和解。
后来的某一天,父母终于带领全家,走出了深深的小巷,又在租住过一座又一座房子之后,像所有领工资的城里人一样,搬进了楼房。而那时,距离父母最初进城,已经过去了十年。一个家族,就这样用十年的时间,走完了从乡村通往县城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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