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车派上用场的时候应该是夏初。眼睛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绿,新插的秧苗,稍稍打了个盹,现在感受到初夏的温暖,挺直了微黄的身板,尽情地吸收营养,畅快地拔节。好景不长,骄阳发力,稻田里渐渐显现泥巴的光泽,龙骨车便随我们出征了。
那时候,田野对我最有诱惑力的,一是刺梗,二是野萢。刺梗,也叫刺杠杠。刺藤葳蕤,老刺张牙舞爪,我们不敢触碰;幸好刺梗都在最外面,嫩嫩的,刺儿也是软软的,一折就断,去叶,剥皮,入口,甜中带涩,对我们来说,那是天赐的美味。奶奶去扯猪草,爷爷放牛回来,手里总不忘带一把刺梗。野萢更甜,万绿丛中,星星点点,诱人的红色,一串一串,这个小,丢掉;这个有烂的,丢掉;这个上面有蛇皮,丢掉。边吃边丢,带回去的,所剩无几。奶奶说,你真是猴子攀苞谷,攀一个,丢一个。
爷爷奶奶看我们玩得欢,提醒要看着点,小心蛇咬,小心蜂叮。摆好龙骨车,车头放入水塘里,肩上搭一把汗巾,开始车水了,我们欢呼着飞过来看稀奇。那时候爷爷奶奶七十来岁,健朗得很。一人握一摇把,前推,后拉,均匀地做圆周运动,“日行万里,原地踏步”,水从低处神奇地上到高处,流入稻田,哗啦啦,很欢快。我们想亲自摇一下这神奇的东西,他们不让,只得作罢。于是蹲下来研究这龙骨车里出来的东西,内容真丰富:有活蹦乱跳的蝌蚪,有愣头愣脑的小泥鳅,有泛着青光的砧板鱼,都活跃在微黄的水里,夹杂在吱呀吱呀的车水声中,回荡在布谷鸟的歌声里,倒映在初夏的晴空里。我们挽起袖子想捞点什么,小脑袋总往上下交替的手摇把中间挤,见缝插针地挤。磕磕碰碰是难免的,还要挨骂。爷爷奶奶因此总是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误了农时,但也没法:爸爸妈妈疼满崽,爷爷奶奶疼头孙。
爷爷的汗巾早已湿透,田里的水渐渐丰满。那些被泥巴拽弯了腰的禾苗,现在挺直了腰杆。禾苗是挺得箭直的兵,爷爷是骄傲的将军。深情巡视过后,微笑着拿起水烟筒,慢条斯理地把烟丝装进去,嗤啦一声,洋火点着,呼噜呼噜,爷爷开始享受这短暂的快乐时光,间或发出一两声咳嗽,招来奶奶一顿数落:莫呷烟,莫呷烟,咳死你。
爷爷不理会奶奶的数落,渐渐打开话匣子,开始“讲味”。作家李傻傻的文章里叫“讲白话”。意思都一样,讲古。讲白话显得平实,讲味更富色彩。爷爷讲的故事,是我最初的精神大餐。于是我知道了周旺的名人陈昭庭:当初他是手不释卷,其母嫌他读书误了放牛,将书一把夺过,扔在尿坑里,可他还是捡起来晒干读。后来参军,从文书做起,一路青云直上。末了,爷爷不忘总结说,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书读到肚子里,不怕抢,不怕偷,越多越好。
我那时已经喜欢读书,最开始是《故事会》,然后是《小溪流》,接着是大部头的《红线女》,再就是金庸的武侠系列,如痴如醉,如饥似渴。我陶醉在书中的情节里,也惊叹于作者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好词好句。当时的另一个爱好,就是书法,见着写得好的招牌,总要用手在空中比划半天,然后回去消化。那时开始学行书、草书,最好写的是“的”字,一笔写就,一气呵成。为了将“的”字写好,写文章总要凑一大堆的形容词,无意中丰富了我的辞藻。日复一日,书法功底见长,作品常贴在橱窗里,因此我有点飘飘然。爷爷对此不以为然:字怕上墙,要经得起看,就要挂起来。还有,字要藏得紧,才耐看。爷爷没上过几天学,但对书法的评价,今天看来,对我还有指导意义。
抽水机兴起时,龙骨车就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待到农业税取消,种田人纷纷外出“淘金”,龙骨车就被扛上屋梁,爬满蛛网,落满灰尘。
现在,墙上的爷爷奶奶依然微笑。只是,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当初,我在千里之外的东北出差,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欲言又止,“爷爷——走了”。我听到前两个字的时候,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害怕听到最坏的消息,但又心存侥幸,希望听到的是病了或者是摔倒了等等消息,母亲还是用了很长时间说出后两个字。大热天,我脊背发凉,如临深渊。一瞬间,与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闪过。眼泪抑制不住,声音变得哽咽。我说,爷爷走的时候不疼吧。母亲说,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始终在挂记着你,临走前想见你一眼。
卫毛,吃饭了。不管我多大,母亲总是这样喊我。我从回忆里醒来,墙上的爷爷奶奶还在微笑。我默默离开,蓦然回首,神龛上的对联映入眼帘:树发千枝根共本,江流万派水同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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