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假期结束,母亲一定让我带点家里的东西。中稻米,紫皮大蒜,瓜心红薯,土鸡蛋,菜籽油……母亲不停地说,这是自家屋里的,比外面买的要好,外面买菜贵,省一个算一个。
这次,母亲让我带菜籽油。母亲拿来漏斗,置于一个五升的饮料壶,端起油桶,浓稠的菜籽油丝线般流淌。满了,满了,我喊。母亲停住,把漏斗放在壶上,她说,漏斗上还有油,再滴一会儿,一滴都不能浪费。母亲说,这油,人家出20元一斤都没卖,就是要留给你们。母亲说,一滴油十滴汗,不容易呢。十月下种,来年五月收获,从油菜到菜籽油,要七八个月呢。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长镜头,跟油菜打交道的日子历历在目。
寒露时节,油菜下种。一粒粒油菜籽,芝麻大,圆溜溜,在秋日暖阳的照耀下,破土而出,欣欣然打量这个世界。白天蔫,晚上长,风吹就倒的油菜秧子,紫色根茎越来越壮实,叶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该从育苗的菜畦里移栽出去了。菜畦是细碎的,肥沃的,移栽地是粗粝的,相对贫瘠的。移栽出去,秧子就像从婴儿被里到了蓑衣里。父亲用小栽锄挖开碗大的一个口子,母亲在后面放好秧子,扶正,培好土。整个过程,父母都是弯腰鞠躬,脸朝大地。母亲腰椎盘突出,一边弯腰,一边用力地捶打自己的后背。
“腰要断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一向爱干净的父亲,回家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母亲说,栽油菜比插秧还吃力,一弯就是一天,还真有点吃不消。
栽油菜辛苦,浇水也不轻松。天边依稀有点残月,父亲起来浇水,长柄勺子泼出一个扇面,焦干的土地裂隙,如同一张张焦渴的嘴巴,痛快吸水后,由灰变黑,被晒蔫的油菜秧子又亭亭玉立。
油菜地离水塘差不多三百米,扁担宽的田埂路,高低不平,坷垃遍地。父亲个子矮,水桶有时候蹭着田基,往前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却又奇迹般地站稳,惊出一身汗,风一吹,汗水变得冰凉。到得菜地,父亲抽烟,点火,喷出一口烟,轻叹后,又继续下一趟,弯腰挽起水桶,低头前行,出汗,冰凉。
去年秋天,几个月没下雨。母亲指着那个石头上的水印子说,塘里的水浅了一层了。也就是说,父亲用肩膀,挑干了小池塘一半的水!
耙油菜,已是初冬。硬硬的土坷垃,被挖起来敲碎后,油菜根系伸展开,吮吸施下的农家肥。油菜茎逐渐粗壮,叶子也舒展得阔大。上冻,结冰,被冰块包裹着的油菜叶,显得更加厚实。春风一吹,冰雪消融,油菜苗蹭蹭上蹿,阳春三月,差不多齐腰了。
一朵,两朵,三朵,一夜之间千万朵,油菜花开,闭上眼,都能够听到花开的声音,和着蜜蜂嘤嘤嗡嗡,这一片油菜花海,热闹无比。青山,绿水,白云,黄色的油菜花,构成一幅天然的油画,而金黄的油菜花,是油画上最明丽的色块。瞧着这油菜花海,有种说不出来的大欢喜,甚至有种幸福的眩晕。
面对着油菜花海,父母没有闲心赏景。他们眼里,看到的是油菜荚满枝头的情景。
一场热闹的花事结束,垄间被片片细碎的黄花铺满时,油菜荚仿佛从叶子的腋下钻出,修长,太阳一照,里面的籽儿日趋饱满。
割油菜必须是大晴天,太阳越大越欢喜。戴斗笠,拿镰刀,轻柔割下,轻轻放下,饱满的荚里,可以听到里面的籽儿晃荡的声音,在骄阳下,一碰就会炸裂。
揉油菜是较为轻松的游戏。铺上一块塑料篷布,将油菜一捆一捆地搬来,一次次轻轻捶打,脚踩手锤,荚里的万千颗油菜籽跳出,滑溜溜堆在一起,勾勒出沙丘一样的弧面。光脚踩在上面,有一种细腻的痒,从足底直达心尖,每个毛孔,每根神经,都发出快活的尖叫。让我们快活的,不仅是揉油菜,还有榨菜籽。因为榨油菜可以上街。带你上街,就是大人对孩子的奖赏。
榨油房里常年香味四溢,香了一条街。一百斤油菜籽打三十斤油,加工费四十元。也可以不交加工费,条件是不要油饼。“慢慢游”(农用三轮车)载来的几蛇皮袋油菜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变成几桶油。榨油房里,那个硕大的漏斗,母亲也是要等上半天,一定要滴得彻底干净。一滴油,十滴汗,母亲说。几十年了,母亲装油时都是这样的表情。
少时,我抓来的黄鳝泥鳅,母亲用菜籽油煎炸一下,好多人喉结响动,连屋门前的老猫,都在拼命咽口水。菜籽油烹饪的任何味道,都让人垂涎。
董卿说,味道,落到笔上就成了风格,吃进胃里就成了乡愁,刻在心上,就成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一个结。
解不开的结,还有一个。我们嘴上不停劝慰少做一点少做一点,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母的劳动成果。父母永远在用地里的产出证明他们存在的价值,少做点变为一个伪命题。
但愿在菜籽油的浸润下,没有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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