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邵县坪上镇,时荣桥村。春风吹拂时,那坡白茅,又染成绿色。杜宇啼血,把绿草再染一遍,歌声就深了。
这土坡,叫大禹岭,处村子东南三里。虽叫大禹岭,并无奇峰危崖、秀木清泉,也无片片野蝶、猩红点点,只有满眼棘藜、白茅,以及茅丛中几座小坟。
有两座坟,紧挨着,是周昆和周维焕兄弟的。这两座坟,静静的,曾融入白茅与荆榛世界。仿佛,坟墓是白茅与荆榛的依托;仿佛,白茅与荆榛,是忠魂的故乡。
二
还在襁褓中,父亲凝视着他,像望着一茎白茅。
这茎白茅,父亲看着熟悉,像是那墙篱笆边的,又像是哪株酸枣旁的。嫩红脸,乌亮眼珠,煞是可爱;却前额前突,后脑后突,迥异常人。这是怎么了?在时荣桥村,似为特例。父亲是开明士绅,此刻想起:土头土脑的地瓜,嶙峋峥嵘的岩石,遒劲倔犟的犄角……
孩提时的周昆,喜欢想些事。他仰着个“扁桶脑壳”,问星星,天上为什么有风雨;问门前洪溪,海到底有多远;问远处“一”字般的山,人间为什么有不平。有时,他会噌地攀上乌桕树,掏鸟窝,见到哺雏立生慈念;有时,他把先生布置的功课,一夜做完……那座“一字山”,峰回路转,古木参天,是周昆儿时乐园:放牛,打柴,折花枝,捉蝈蝈,攀绝壁,掬饮清泉,甚至和小伙伴们操练“梅山”拳脚,演习“排兵布阵”……山,给了他快乐,给了他智慧,给了他强健,更给了他勇气。
竹窗下,黄发乡贤拈着胡须,给他讲《春秋》,讲《千家诗》,讲“牛角挂书”:“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长辈周叔川,长兄周歧,辛亥志士,大义凛然,周昆深受熏陶。
他像一棵白茅,蘸着乡雨,听着乡谣,成长着,摇曳着。有人看见,周昆常望着“一字山”出神。人们说:“有志不在年高,这伢子将来有出息。”
三
草的脚下,是大地。对于大地,草始终感恩。
1921年,辛酉年。这年,时荣桥奇旱,溪断流,田龟裂,百姓饥馑。周昆作为富家子,悲悯不已。他先劝父母,将存粮赈济;又率领饥民,去“阔佬倌”家“吃排饭”……
年甫弱冠,好义勇为冠乡里。劝止斗殴,降伏毛贼,弘扬善良……
1925年,周昆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这棵劲草开始呼啸,向着朝阳,倾吐着绿意。作为农运先驱,年轻的周昆,一往无前——
1926年,接收地方武装,改编为区农民自卫队。“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风起云涌中,打土豪,分田地,策应秋收起义……
“马日事变”后,白色恐怖笼罩三湘四水,革命处于低潮。周昆毫无畏惧,变卖家产,购买枪支弹药,开展武装斗争。
寒凝大地,疾风劲草。1928年春,同为战友的三哥周维涣惨遭杀害。周昆意志弥坚。也就在这个春天,因叛徒诓骗,周昆被捕,在新化城外西门岭英勇就义。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对酷刑,如此坚贞不屈。“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在周昆眼里,有人间重重压迫,更有党旗猎猎如火……
四
大禹岭,白茅萧萧。
除了白茅,也有蒿草、盐麸木、六月雪、蒲公英、满天星、山菊花……这里的野草,是红色的。这里的季节,也是红色的。时光,可以冲淡记忆,但改变不了这里的“红”。
坪上镇古属大同。这里的“红”,是从厚土地里生长的,有种根的坚韧。朗概山,烟迷雾障,磅礴逶迤,梅山古谣如泉流淌;雷公洞,深邃偏僻,茶马古道蜿蜒着沧桑;砂罐制作场,炉火熊熊;座座老院、祠堂,铭记着祖辈艰辛……
大禹岭山冈上,还安息着教育家、辛亥先驱周叔川,安息着典尽奁妆求学、倡建大同女校的周范华……
家国情深几许?毛主席写给坪上三位故人张干、钟壮湘、谢华的信,留下千秋佳话。
春去秋来。在这片土地上,野草幻化成崭新世界——
“客路哪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桃花李花油菜花开了,红的白的黄的花朵,铺满灿烂。络绎不绝的游人扑进古大同深处。那里,有酒,有山肴野蔌,有索道,有歌,有诗与远方。时代的屏幕上叠映:筱溪电站、大同福地、高铁新城……
五
风,停了。是谁在诵读——“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雨,住了。又是谁在诵读——“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1975年,周昆被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清明节。大禹岭上,飘扬着红领巾。稚嫩的手臂,森林般举起,信念与希望在宣誓。一起默立的,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草。悲歌一曲,狂飙为落。大禹岭上的草,也不是草。正如昆曲《单刀会》里,当周仓赞美浩荡长江时,关羽慷然说道:“周仓,这不是水,这是那二十多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
(肖克寒,新邵县作协主席)
2021-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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