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横宽十米，高九米，仰头一看，竟是高耸入云的感觉了。瑞草灵兽，精雕细刻，它所焕发的奢华气质，和罗洪那么不相宜。罗洪这个地方，有句诗可以勉强形容，“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罗洪就是那个离蓬山还有一万重的地方。我们骑着摩托车，在山道里转来转去，寒气越来越重，像是往一个幽深的洞府里闯。在我贫乏的想象里，这应该是个王命不达的地方。

同时我也认为，牌坊应该出现在经济相对发达，儒家文化气息浓厚的地方，毕竟这是一项颇费银子的工程，毕竟它和宣传教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历史中的罗洪是否风光过，旖旎过？

据牌坊上的记载，它是为了旌表一个姓欧阳的女人而建的。她十九岁嫁到邹家，二十五岁上死了丈夫，“志欲捐生，心原九死存未亡之一息；翁姑待养，侍于高堂全苦节于百年”。她本来是打算以死全节的，可是上有公婆，下有幼子，还有尚未成年的小姑子，她不能不管不顾。用凄惨的一生换来一堆冰冷的石头，这大概是古代女人唯一可以光宗耀祖的机会了。女人不能参加科举，不能走出去闯一番事业，她们的胆识、才华、花容月貌，都注定要在闺房和厨房里消磨殆尽。可惜，这个姓欧阳的女人虽然得到了一个女人的最高荣誉，虽然这座牌坊是特意为她建的，可是牌坊上的说明仍然只是欧阳氏，是邹世琦的母亲，是修职郎县学生邹汉纪的妻，却没有说她的名字是什么，生于何年，殁于何时。她漫漫的人生是怎么一天天捱过来的，只一句“实艰辛而备受”而已。

村庄里是否有欧阳氏的故事流传？我们左顾右盼，竟然悄无声息，村庄空虚得像一个干瘪了的白瓜。我们差点捉住了一只鸡，也没有人来问我们意欲何为。一个妇人抱孩而来，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肯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欲言又止。

牌坊分三门四柱，雕着春天的牡丹、六月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还有麒麟、蝙蝠、龙凤，繁复精美。在文学意象里，它们高雅、有节、坚贞不屈，有“宁肯枝头抱香死，何曾飘落北风中”的神仙品格，正好配得上欧阳氏的“心坚金石，志凛冰霜”。罗洪从前属于新化县管辖，所以牌坊上写着“新化知县潘建”，这个姓潘的知县为什么不署个名字呢？是不想喧宾夺主吗？

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令旌表节妇，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嘉奖贞节的特别圣旨，令普天下改嫁的女子都不好意思了。《儒林外史》中有个故事，老秀才王玉辉死了女婿，女儿便也要殉死。公婆涕下如雨，王玉辉却说“这是青史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如他所愿，女儿饿死自己后，被表彰为烈妇，制主入祠，门首建坊。王玉辉一生攻读诗书，未能金榜题名，临老靠女儿给他挣回了脸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价值观和精神归宿，皇帝都表扬节妇了，你能叫民间女子说“与其在悬崖痛哭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不可能！今人视昔，亦如后人视今。当节妇也是有年龄限制的，元代时，规定三十岁以前丈夫去世，守节到五十岁以后的才有资格入选。倘若这个女人没有活到五十岁，那竟然就是白守了，前功尽弃。清朝康熙年间放宽了条件，守到四十岁就可以申请旌表。眼前牌坊上说“年例恰合”——欧阳氏是符合年龄要求的，而且是从二十五岁守到了白首。

牌坊紧挨着古驿道，是从前罗洪人去新化的必经之地。这就对了，牌坊是要立给别人看的，是要让别人羡慕和模仿乃至超越的，或许还要用来拯救礼崩乐坏，哪能立在一个僻静之处呢？过往行人挑一肩风雨而来，见着这样通身气派的牌坊，不能不借故稍作歇息，不能不打探一下其中的原委，顺手把故事装入他们的行囊，在油灯下说给他们的老婆孩子听。牌坊上的欧阳氏，镂空的松竹梅，叼着灵芝的梅花鹿，都是活色生香的故事。

罗洪不远处便是望云山，本地的道教名山，曾经香火盛极。幼时听得女人们埋怨自己的命运，便说当初投胎时没有站到望云山上看清楚，错投了人家。那时候，我不知道该说自己投胎是对了还是错了，说投错了呢，觉得很对不起父母，要说投对了，毕竟又是个天天要扯猪草的人家，烦得很。

牌坊落成的时候，应是欧阳氏走向人生巅峰的时候，一定轰动四方吧，一定有父母官、乡绅前来观礼吧。她凉薄的受尽艰辛的命运，在那一刻得到了弥补吗？这可真是个不解之谜。

无论如何，欧阳氏倒是给罗洪添了一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了。一亮出来，像是小户人家端出来的连城璧，使人惊艳、唏嘘和怅惘。

（楚木湘魂，任职于隆回县金石桥中心小学）

2021-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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