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小时候的那次分别早已八年之久,八年的时间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我。对于再见,我一边期待,一边忐忑,不知道她是否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是否一如初遇时那般明亮而骄傲。
突如其来的碰面让我无法做好准备,可喜的是,我知道了她一如既往的优异,如今考上了知名985高校,是奖学金获得者也是学术交流的活跃者。我看着她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虽有艳羡,却也真诚地为她所焕发的光彩而感到高兴。
那天曾翊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她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却突如其来地对她略显生疏的旧友倾诉愁肠,她的声音在清冷的夜里听上去那么忧郁而疲惫。
“我觉得,快乐好难啊。”
我在电话这头担忧,却也知道不能盲目焦灼。待她就着夜风将苦闷尽数倒出,我才能试着对症下药帮她减轻痛苦。
“考上大学后,我越来越难感受到快乐了。”
原来,本是清华预备军的曾翊高考发挥失常,最终不仅与清华失之交臂,还只能去她当初用以保底的高校读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也许是从云端跌落的落差太大,她开始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在不喜欢的学习环境下,她甚至有了厌学情绪,却又无法接受一直名列前茅的自己再次取得不好的成绩——高考滑铁卢的耻辱长久地嘲笑着她,她无法再次接受那种失落的感受。
“可是我真的学得好痛苦!”她怅怅地叹了一口气,“学得很累,却收获甚微,有时候我都在想,也许我就只是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样子了,干脆彻底放飞自我吧,去玩吧,最后随便考个研究生……”曾翊突然笑了一下:“可是你知道最难过的是什么吗?是我永远没办法忽视成绩,我觉得我的快乐全部是建立在成绩之上的……”
我默默地听着,感受着她的悲郁无力,同时回忆起三年前的自己。然后我握紧了话筒:“如果我说,我能理解你,你想听我说说吗?”
我和她讲起小学到初中时,作为双子星而存在的彼此。与她一样,我也曾有过学习生涯的高光时刻,可是荒诞感——我姑且称之为荒诞感,让我陷入了与此时的她一样找不到出口的困境。进入紧张的高中时期,学习于我不再游刃有余,面对着越来越难的课程和无数优秀的竞争者,我感到吃力和疲惫,可是尽管我拼尽全力,成绩却仍然不尽人意。说是从前几名掉到倒数排名的落差也好,说是见识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后的挫折感也好,尚且年少不能消化变化的我感到无所适从。像她一样,我也变得敏感又焦虑,怀疑着自己的真实能力,却无法忘记曾经得到过的夸耀和嘉奖。优秀而闪亮的我曾经有一种自矜和骄傲,日渐演变成无法割舍荣光、接受自己不足的偏执。于是就像飞蛾不知自己的意义在哪里,却因那远处的火光而盲目定下终点,于是扑火便成了它生命的意义。我和她也是这样,开始迷茫读书学习的真正意义,只知道那终点处的鲜花掌声,像落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依附着这些荣耀,便把它当做了快乐的可能。
话到此处,曾翊在许久的沉默之后,对我表示认同。
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的风雨坎坷,现实与理想往往存在巨大的落差,这种落差,就是加缪指出的世界的荒诞性。而随之而来的对生活和世界的无所适从的虚无感,大抵就是荒诞处境中的人的苦痛吧。
我接着跟曾翊讨论起来,不出意外地了解到她对可能出现的变故产生着恐惧和担忧。于是我想起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众神让西西弗夜以继日地将一块永远推不上山的石头推上山顶,所为大概就是在这种无效无望的劳作中一次次地消磨西西弗理解生活的可能,消磨他对命运的希望以达到耗尽他生命的目的。试想,若西西弗将生活的意义全部寄托于取得一定要推石上山的结果,无法接受荒谬的残酷与不完满存在,那么当他意识到这是永不可达的奢望时,便会被抽去所有气力,在虚无感中悲度余生。
所以我认为,相似的,我们将幸福和快乐的可能全部投注在取得好成绩好结果后,本身就是荒诞的做法,因为未来并非可全知的,就像西西弗不知道是否终有一天能够把巨石推上山顶一样,我们也无法预判未来是否能够如我所想。如果将生命全然依附于未来空渺的乌托邦,不免会将当下的每一刻真实的存在耗尽在无穷的担忧中。
加缪哲学的精髓在于,洞察到荒诞是无从消除也无需消除的这一真相,比起向往虚无缥缈的乌托邦,不如奋起昂扬地拥抱当下的光阴,坦诚地承认并非完美的真我,用坚韧接受世界赋予我们可能的破裂与伤痕,执着地迎向幸福。所以我理解的是,当我们坦然接受了世界荒谬性的存在,或许在面对可能出现的不幸时,会轻松很多,不必将悲剧全部归因于自我而因此进行自我理性的自残,也不必将生活的意义肤浅地附加在一件事物之上。荒诞不应当只会带来脱离于预想轨道之外的麻烦,荒诞的魅力在于给我们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和选择。
“所以,对于自己的责备,也有了解决的办法,对吗?”
曾翊的语气轻快了许多,她说起今天突然情绪崩溃的缘由——一次又一次地花钱报班考试,可语言成绩仍不理想——她觉得愧疚自责,尤其是面对从不责备、只是支持她的父母时。
“我曾想着,我是不是父母的讨债鬼呢?努力却没有改进,是我真的太差了吗?我曾经也是可以成为他们骄傲的孩子呀……”
“结果不尽如人意,未免是坏事,可能这个结果对于付出了努力的你来说是不该出现的荒诞结果,但是不必自怨自艾,怀疑自己。换个角度想想,这只是告诉我们,在这次的努力程度之上再加把油,才能够更接近你期待的好结果呀!比起沉浸于这一次取得不尽如人意结果的事实,埋怨上天又怀疑自己,何不向着幸福的方向看看,你洞察到了下一次进步的方法不是吗?”就像西西弗一样,当他把无望的悲剧感消化掉,杀死自己的可能消失,众神也对他无可奈何。
曾翊终于真正轻松了起来,她说,也许明天的她依然会为荒诞感到焦躁不安,但今天的她至少已经见识了荒诞的魅力。
我也笑了起来,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洞察了加缪的真知灼见。但我认为,他的荒诞哲学至少帮助我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荒诞”的意义——它导向的是对生活的激情的、执拗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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