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者王闿运在《楚辞释》中说:“皇考,大夫祖庙之名,即太祖也。伯庸,屈氏受姓之祖。屈,楚大族,言己体国之义也。若以皇考为父,属词之例,不得称父字,且于文无施也。”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吉城、闻一多、陈直等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赵逵夫先生在前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伯庸锁定为西周夷王时的句亶王熊伯庸(《屈氏先世与句亶王熊伯庸——兼论三闾大夫的职掌》),学界信从此说者不少,楚辞学专家汤炳正前辈给予此说高度评价,认为赵氏之说获得历史性的结论。笔者认为,赵逵夫先生的观点值得关注,但并非是历史性的结论,这一问题仍可继续探讨。
《世本》云:“(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为庸,为句袒王。其中之名为红,为鄂王。其季之名为疵,为就章王。”《大戴礼记·帝系》:“自熊渠有子三人:其孟之名为无康,为句亶王,其中之名为红,为鄂王,其季之名为疵,为戚章王。”《史记·楚世家》记载得更为具体、清晰,周夷王时,熊渠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乃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后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楚世家》说熊渠长子为毋康,亦有说康的,或谓康前省毋字,或疑康前夺毋字,《帝系》说是无康,无、毋音通,二者是一致的。赵先生认为“庸”“康”形近易混,“无康”“毋康”,推其本源,当作“伯庸”。赵先生所说的情形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因为古文献中确有许多庸、康通用,或形近而讹的例子,但赵氏所涉材料把“毋康”讹作“庸”的可能性是相当小的。《大戴礼记》与《世本》均是先秦至秦汉时期的文献,史料价值同等重要,太史公是见过《帝系》,亦见过《世本》的。《史记·五帝本纪》:“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汉书·司马迁传》:“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详矣。”熊渠长子毋康,“康”字《帝系》与《楚世家》记载一致,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们不必怀疑具有实录精神的太史公的记载有误。
赵氏把熊渠征伐和分封三子之事相联系,说“根据《史记》的记载,分明是熊渠伐庸取胜,以‘庸’名其子,以旌其功。”“熊渠以被降服的国名作儿子的名字,正表现了他克敌得地的心情。”先秦时期,确有婴儿初生时不正式取名,待以后发生某件大事时,再以此事名子的情况,所谓“待事而名法”。《左传·定公八年》:“苫越生子,将待事而名之。阳州之役获焉,名之曰阳州。”事实上,《楚世家》把伐庸的背景交代得很清晰,“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史迁之意,伐庸之时,熊渠已有三个后代,事成之后,都被封为王,这是明白无误的。如此一来,熊渠长子不存在“以‘庸’名其子,以旌其功”的问题,若是说其为长子更名为“庸”,必须作出明确交代才能取信于人。
熊渠给儿子命名“毋康”的用意似乎有迹可寻,《诗经·周颂·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这些诗句与“毋康”的命名似乎有某种联系。长辈给后代取名时寄予后代以厚望,取名以明志,似乎含有希望后代奋发进取,不要贪图逸乐之意。《楚世家》记载熊毋康为熊渠长子,毋康死得比其父还早,虽生前被封为句亶王,但在历史的长河里乏善可陈,徒有长房的虚名,退一百步,就算句亶王是伯庸,屈原难道会崇拜这样一个平庸之辈吗?难道会对这样一个碌碌无为且又早死的人念念不忘吗?
“朕皇考曰伯庸”,王逸注:“父死称考”,并引《诗经·周颂·雝》“既右烈考”一句为证。赵氏说:“王逸要说明《离骚》中‘皇考’的含义,却引了‘烈考’一句而不引‘皇考’一句,正见他成见在胸。”在金文中,“皇”像光芒四射之状,有光、烈、盛、美之意。“烈”可作泛指的赞美之词,如《逸周书·祭公解》即云“弘成、康、昭考之烈”,《诗经·周颂·雝》“既右烈考,亦右文母”,郑玄笺:“烈,光也……光明之考与文德之母。”朱熹《诗集传》:“烈考,犹皇考也。“在该诗中“皇考”与烈考所指相同,理应出—辙。李零说:“古代器铭追怀先人,每于祖考之字的前面以‘高’、‘亚’、‘皇’、‘文’、‘桓’、‘烈’等字,进而发展为固定的系统。”(《楚景平王与古多字谥》)因此,赵氏指责王逸的引文有成见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
赵氏说,“《雝》诗《毛诗序》说为‘禘太祖也’,鲁韩二家之说同。《雝》中有‘假哉皇考’一句,皇考指太祖。”太祖又叫大祖,毛传云:“大祖,谓文王。”《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载,刘向上封事谓:“文王既殁,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当此之时,武王、周公继政,朝臣和于内,万国欢于外,故尽得其欢心,以事其先祖。其《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言四方皆以和来也。”“有来雍雍……天子穆穆”出自《周颂·雝》,据其所言,《雝》诗应是武王、周公所用之诗,该诗中明言所祭为“皇考”、“烈考”、“文母”,并且祈求“皇考”能够“绥予孝子”,“皇考”在此诗中取亡父之意,毋庸置疑。朱熹在《诗集传》中认为,“此武王祭文王之诗”,“皇考”指文王,“孝子”指武王,“烈考”,犹皇考也。程俊英的《诗经译注》、金启华的《诗经全译》等均采用刘向之说。《周颂·闵予小子》,其抒成王在父亲武王新丧中的继位之情,以“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於乎皇考,永世克孝”之语,吐露出虽然悲痛却又颇有节制的哀情,“皇考”亦是取亡父之意。
赵氏说,“《离骚》中说的是皇考,从‘皇览揆余初度兮’一句看,能单独用一个‘皇’字指称,理解为太祖即最初受封之君,要合情理些。”
上述赵说,揆诸文本,殊为不妥。古人删字就文,往往不拘,详文势,揆文脉,审文意,“皇”应是“皇考”的省称,上文“朕皇考曰伯庸”,下文紧叙“初生之事”,此处“皇考”,应指亡父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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