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门前的禾堂里，长有三棵海碗口粗的柚子树，其中两棵是红柚，一棵是黄柚。另外还有两棵是枇杷树。在柚子树的旁边还长有两蔸比小儿手臂还粗的葡萄树。这葡萄藤挺能攀援的，它在五棵大树上织出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一到秋天，这大网下就缀满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红的、紫的、绿的，像珍珠，像玛瑙，只要来我家，老远就会闻到一股葡萄的特有香味。

“百人吃了百人香，一人吃了沤肚肠。”我们这里哪家的水果熟了都是要给邻居送一点的。我家的葡萄是出奇的甜，送给邻里，没有一个不啧啧称赞的。

后来，我家的甜葡萄归集体所有了。到了收获季节，全生产队的人不分老少都来摘葡萄。摘完后，按家按人分好。“算了，分了就分了，还省得像平时一样，摘了还要挨家挨户去送。”母亲常常这样嘀咕。是啊，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分”是公事公办，而“送”却多了点乡情、友情和温情。

世上的事情永远没有一个“分”字那么简单。第二年，快要到葡萄开摘的时候，生产队长先来“视察”葡萄成熟情况，结果发现，那成熟的紫色葡萄没剩几粒，看到的差不多全是青色的了。他怀疑是有人偷吃了，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母亲也不争辩，她只说明天早晨我家有点小事，想请队长老婆来帮个忙。平时两家交往也还可以，队长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第二天早晨，队长老婆刚来到葡萄树下，就听到“轰”的一声，一群山雀从葡萄架下飞了出去。她有点尴尬，似乎也明白点什么了。

就在队长“视察”葡萄树的那年冬天，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我们兄弟几个正在堆雪人，忽然，母亲在堂屋门口大声叫喊：“快回来！快回来！”当我们恋恋不舍离开禾堂时，只听一阵“嘎嘎”作响，三棵柚子树连同那葡萄藤网被大雪压得轰然倒下，我们兄弟几个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其实，我平时也看见三棵柚子树都被虫子蛀了许多孔，孔的外边常常堆积了许多虫屎。二哥说，那虫子叫天牛，它们已经把柚子树蛀空了。

趁着这个机会，母亲把两棵葡萄树也砍掉了。一来葡萄树失去了支架，摊在禾堂里阻挡我们一家进出的路；二来葡萄树的存在还影响我家声誉，免得有人疑心我们偷吃葡萄。倒了三棵树，拆了葡萄架，我们家的门前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又过了一年，上面允许各家有点自留地了，门前的禾堂自然也各归自家。两棵枇杷树还在，可惜葡萄树就只剩下两个“蔸”了。有蔸就有根，有根就有希望。母亲细心地给两个葡萄蔸松土，堆上许多有机肥，还用杂木竖起了一个支架。很快，老蔸上就箭一样长出许多嫩枝来。葡萄这东西一年就结果的，过了两年，我们家门前又是葡萄满架，生机盎然。

在“三年困难时期”我考上了县城里的初中，全家老少都为我高兴了一阵子。但每期十多元的学费却让大家犯了难。而母亲却很自信，说：“不要紧，今年的葡萄不是长得很好么？明天我们卖葡萄去。”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去隔壁借了一杆小盘秤，用一担小皮箩装上刚摘下的水灵灵的葡萄，再用两个小团席盖住箩筐口，带着我就朝县城出发了。在路上歇肩的时候。母亲怕我口渴，从箩筐里挑出一串乌黑的葡萄递给我。我摇摇头，不接——这是要卖钱给我凑学费的啊！

快近中午了，我们才在城里有个叫鳌山坪的交易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把担子放下。交易市场里行人拥挤、人声鼎沸，但以卖柴、买柴的居多，我们卖葡萄的似乎成了另类。母亲把团席翻转搁在箩筐上，再在团席里摆上几串上好的葡萄做样品，这样好招徕顾客。也许是人们还不习惯在市场买卖水果，有好几个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只是瞟了葡萄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这样不行。母亲和我将箩筐移到靠市场中心一点，然后，看到有人经过，母亲就壮着胆子说：“买点葡萄吧，很甜的。”但是，好大一会，没有人驻脚。过了一阵，来了一个年轻人，梳着一个分头，开口便问：“葡萄什么价？”“六分！”母亲迫不及待地回答。看到是开张生意，我和母亲原来商量好卖八分一斤的，现在少了两分。分头也不还价，从团席里拿起一串就吃。“味道还好吧？你要多少？”分头边吃边“嗯”，还不断打量我们母子，却对母亲的问话不置可否。我心里急了，不是尝一尝吗？硬要把这一串吃完呀，可有半来斤呢！我刚想质问一句，母亲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意思说看他吃完了，总会买的，要不，一个年轻人怎么好意思白吃呢？分头终于吃完了葡萄，将葡萄柄丢在地上说：“嗯，有点酸。”“蛮甜的，你要多——”母亲的“少”字还没出口，分头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不是欺负乡下人吗？我要追上去和他争辩。“没办法的，这是二流子！”母亲一把拉住我说：“这样的人将来会遭报应的！”

后来，我们又将箩筐移了几个地方，勉强卖出去一点。但不是很顺利。日已西斜，我和母亲只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价格最后降到只有四分，才把一担葡萄卖完。太阳快要落山了，在回家的路上，三分钱一个的包子，母亲买了三个，她给了我两个，自己只吃一个——要攒着钱给我准备学费啊！

葡萄树由栽到砍，葡萄任由人说酸说甜，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母亲也陪着葡萄经历了酸甜苦辣。母亲不识字，但她的见识，她的大度，非一般人能及。一个月后，我手里攥着母亲卖葡萄得来的块票和毛票，心神凝重地去学校报到……

（作者系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