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大臣端方，官做得挺大的，做过湖南巡抚，做过江苏巡抚，官至直隶总督，位列北洋大臣，算晚清要角，官家要员。端方者，端不端，方不方？非见仁见智——仁者见不了其仁，智者见不了其智；是见爱见恨——爱者见端，恨者见邪；是见利见害——给我一回钱，就见他一回方他一回，没给我钱，就见他一次扁他一次。

端方官做得那大，算得上超级大老虎了，其实是纸老虎。在细民面前，他当然是老虎，在慈禧面前，他便是一张纸。官员其实就是一张纸：一张纸给你任个命，你就是老虎，一张纸给你撤了职，你就是褪毛鸡。老虎再大，一张纸撑大的，老虎再猛，一张纸发的猛。发他一张纸，他是纸老虎，撕他一张纸，他是老虎纸。

端方大老虎，虎啸山林，吓死山民，虎啸宦林，吓死官宦，虎啸士林，吓死士子。但不曾想，某一日，纸上去了鬼画符，被打回原形。“杨士骧既死，朝旨名那桐署直督，旋掉端方继其任”，一纸让端方当了直隶总督，一纸让端方当了腿毛公鸡。端方一地鸡毛，起因蛮小。宣统元年（1909年）十一月十五日，前门大街吹吹打打，宣武门里哭哭闹闹，原来是斯时斯际，正在隆重举行慈禧奉安大典，甚奉安大典？入土大典，慈禧去了，要入土为安了。

你道是奉安大典，这场面宏大，堪比老谋子印象系列大片，惹得人很想拍几张现场照片，发一个微信号，这是最圈粉的。端方出过洋，思想没采购回国，倒是便宜（指定逃了关税）买了几部相机回家，天天耍。这回慈禧出殡，十里长街转乡（老了人出殡，要在乡村里转好多路，叫转乡），场面壮观哪。端方便把相机给了尹沧海，还请了两位照相馆师傅帮忙弄视频。

咔嚓，咔嚓，阁下相机，咔嚓一声，闪光；端方相机，咔嚓一声，冒烟。照相，也好像是给慈禧放鸟铳，便有人送颗烟或递一块毛巾，来谢吊唁之恩。尹氏咔嚓咔嚓，拍照要发头条，没想到治丧委员会之某会员，跑过拟来赠蓝田玉啥的（慈禧不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送毛巾了事），发现不对劲：这厮不是放炮吊唁，而是照相发朋友圈。

这事闹大了。追查，一查到底，没怎么查，查到了端方头上，罪大矣，“妨害风水，破坏灵道，偷照御容，故意亵渎”，数罪并罚，有司最初拟定刑罚是，处斩。后来有人求情，说端方怎么着也是大清高干，如割鸡头一样割头，有失体统，最后拟定判决是，摘了他帽子。

顺便说一句，端方因这次“微信群与朋友圈”下台，不全是照相的事。端方这档次的，显然复杂得多，内幕深得多。“端方自负才略，出语尖薄，侮僚属，僚属恨之。会孝钦奉安，隆裕后扈行，端方沿途遣人拍照，又借陵寝树木安设电线。李国杰严折参之，以廷议落职。”

这事让端方郁闷死了，肚子里憋了一肚子青蛙鼓腹气，但也不敢发。

有人替他解气。端方这厮平时爱养士，“尤好客，建节江、鄂，燕集无虚日，一时文采几上希毕、阮云”，当然我不是其客，你也当不了他座上宾，须是有文采的，要能给他做传记的，能给他出版“起居注”的。端方出事，当年门客安在？清客在哪？门客已去了歪方家，去了端扁府，端方这里已是，哗啦啦似大厦倾，食尽鸟投林，扑腾腾飞了另座山林。

也有一个没飞的，跑到端方府来，带来一块抹布，来搵端方泪，“有某朝士献诗为之开脱”，甚诗？“高庙何曾盗玉环？长陵抔土稳如山，汉家若用张廷尉，定把无名法令删。”这诗写得有甚好呢，看不出来，除非是给端方喊个冤，叫声屈：拍个照，小事而已，大职务都遭阉割了，没天理哪，没人权呢。

不是端方眼窝浅，他甚时感动过？慈禧死，他没哭；百姓苦，他没哭；读了这诗打油诗，眼泪哗啦啦，稀里哗啦哭了。朝士带来了抹布轻搵端方泪，端方“鸡冻”，“赠百金”，呀呀呀，不说值十万，三五万是有的。

一手拿抹布，一手写抹布诗，百字十万打赏。写文章，哈巴作家靠稿费，聪明大V凭打赏。

这事看点，不在慈禧出殡，不在端方职撸，不在朝士打油，而是朝士得了这笔钱后，他之用钱。朝士大V，赚了端方这笔钱，他干嘛用呢？回家，孝敬老爹老娘？不是；回家，送给老婆孩子？不是；存入银行信用社，支援国家建设？不是；赠与公益搞慈善？他才不。

朝士得了百金，骂了端方，你以为你钱多多？你那是钱臭臭。臭钱，我才不兜回家。“朝士携赴勾栏中，

一日挥斥净尽”，一分不留，花了个精光，发豪言曰：“无使盗窃余赃，污我囊橐也。”

端方赠送给朝士百金，朝士视如何？铜臭焉。可怜端方，以为朝士真挺他，真怜他呢。

朝士拿端方这些臭钱，臭钱臭用，不发臭，香喷喷了。人都称朝士，果然名士，名士好风格，名士好风度，名士好风流：身爽歪歪，名高大大。

端叔，方伯，您给我一笔臭钱吧；桂姐，圆妹，我也都用你身上来。

兄弟，你是不行的。君非士，士才会自铸伟词，才会自建高义。莫说兄弟你臭钱臭用，纵或你香钱臭用，你只能去“派出所”，他却能上名士榜。

（刘诚龙：作家，双清区科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