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照亮稻花的夜晚如诗如画,并非是乡亲们浪漫的浪费。稻花吐穗,虫子也伺机出动,什么螟蛾,什么长脚蚊,什么纵卷叶虫,在稻花中肆意起舞,为非作歹。蛾子嗜光,飞蛾趋火,看到灯光即或赴汤蹈火也不惜其身。所以,乡亲治禾稻病害不用“西医疗法”,全仗“中医”,“不用打针,不用吃药”。白天,头戴一顶油纸斗笠,赤足入田,一蔸蔸禾稻抚摸过去,把卷在禾叶中的虫子一条条剥出来,丢进腰间那细脖凸肚的竹编罐子里,再回去喂鸡,虫子喂的鸡比米喂的尤为鲜美;夜里就照煤油灯,让飞蛾赴汤蹈火。
父亲带我干过一回之后,就把这活计全交给我了。每至夕阳落土,我就一手提一盏煤油灯,一手提着一只大脚盆,赶到田垅间。用断砖乱石垒个高台,上面摆放脚盆,脚盆里盛满田水,水中滴三五滴煤油。不放油是不行的,放了油,飞蛾翅膀一沾,就飞不起了。在水油中再垫几块砖,略高于水而不远离水,砖上置煤油灯。入了夜,再去划火柴点亮。村里的细伢子都做这类小活,一条冲一条垅都点着煤油灯。夜色将界限分明的稻田模糊洇化了,铺陈目前的是一块硕大的绿幕,而煤油灯点缀其间,布成了天田共色灯星同辉的乡村夜景。次日,去收拾煤油灯,往脚盆里一看,密密漂浮着的全是飞蛾与蚊子。就这样,把害虫消灭了。
给乡亲们帮忙的,还有蛙。从前的稻田里蛙特别多,它们栖伏于稻田里外,不论早晚,你走进稻田,每动一步,都有一串蛙扑通跳水,溅起水声一串。蛙白天捉虫,夜晚鼓腹而歌,整垄整村的蛙声有多闹啊!但奇怪的是,再闹的蛙声也不影响乡亲说桑麻,蛙声不刺耳,而是悦耳,是乡亲们“主题演说”的“背景伴奏”。所以,辛弃疾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绝妙好词。我想这词不是辛弃疾写的,是青蛙们写的,或许,辛先生是抄的,抄的是乡村夜晚的现成句子。
父亲是用煤油灯照稻花的最后守护人。也许是家里穷吧,父亲几乎不买化肥,总要我们去掏牛栏掏猪栏,还叫我们去拾牛粪狗粪,担粪肥田;父亲也几乎不买农药,白天叫我们去田里捉虫,夜晚依然叫我们去照煤油灯。父亲种的是清水田,父亲收的也是“绿色”稻谷,这是多么环保的事啊!但我们不懂,我们只感到累人,我们都与父亲斗,但父亲怎么也不出钱去买农药化肥,搞得我们没办法。后来姐姐去冰棒厂进冰棒卖,赚了些钱买了尿素氮肥,买了敌敌畏甲胺磷。父亲不用,父亲将姐姐骂了一顿,他还是照他的煤油灯。开始还有几个老倌子与父亲同道,后来都不坚持了。
父亲在他的稻田孤零零地照一盏孤灯,自己田里的蛾子照得不多,倒把其他田里的引来了。父亲终于用农药化肥了。村里通电了,有几户买了电视机,稻花香里说丰年、荧荧油灯照稻花的景观便渐成记忆中杳渺的景胜了。青蛙少得多了。从前,我们双抢或秋收,镰刀割禾只见青蛙跳。一块禾田快割完,大家便从四周包抄围刈,等到只有巴掌一块禾了,蛙们纷纷往外跳。大家哇哇叫着去抓,这样围田猎狩,每次都能捉到十几二十几只青蛙。现在再这样去捉蛙,怕是难以捉到一只了。天地间的诗意与我们的童年就这样亡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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