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窗户上钉了塑料薄膜,风吹得啪啪作响,鼓胀欲破。一家人围坐灶膛边,火光映照着红扑扑的脸蛋,每个人身上暖烘烘的。“滋”一声,菜下锅,香味四溢,我的喉结动了几下。父亲把灶膛里的大块木炭夹出来放在一边,熄了后,夹到坛子里。他们把木炭称为火子,就好像是火的儿子一样。
这些火子,会用来引火,或者带到学校暖手。三四个火子,只要引燃了其中一个,凑在一起,烟屁股大的红点,用吹火筒吹几下,迅速蔓延到其他火子,火舌点燃松针,一阵青烟,灶膛里的火就热烈起来。至于暖手暖脚,我所就读的小学,每个人提个火篮,火篮里的火子,到学校就熄灭了,要跟同学借火引燃。披头散发流着鼻涕使劲吹火黑烟直冒咳嗽连天的场景,竟然越来越鲜活。吹火的人早已忘记了,那一缕青烟,还在记忆里飘荡。
夜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煤炭灶前烤火。煤炭贵,空着灶围炉夜话太奢侈,炉上大抵煮着东西——红薯,萝卜,米糠。爷爷说,过去,人还没有猪呷得好。大人们的话题里有今年的收成,来年的打算,或是村里的家长里短。爷爷也讲二十四孝,讲薛仁贵征东。那些故事里蕴含着朴素的忠孝仁义,末了一般说:老古套不得错,好人有好报。
烤火就是这样,越烤越离不开。摩挲着烤手,半侧着烤背,总是不过瘾。寒从脚起,那些深入骨髓仿佛千年冰窖里的寒意,一烘烤脚部,就慢慢逃逸,化为热气蒸腾。去撒泡尿后再来烤火,不经意就把脚靠得更近,结果不小心鞋子被烧出一个洞。母亲看到我脚又长冻疮了,心疼地把脚抱在怀里,切了一截萝卜,在灶上烤了,对着红红的冻疮烫,我挣扎,母亲按住,年年冬天如是。因为冻疮,我恨冬天。
布鞋上的破洞,让母亲停不下来。母亲在灯下纳鞋底,拿锥子在头皮上蹭几下,穿过千层底,刺啦一声,针带着麻绳穿过鞋底带回来,如此往复。针脚越来越细密,鞋底越来越紧致,我的新鞋梦,又更近了。
我渴望着一双新布鞋,这样能够缓解我的窘境——整个小学,我是那个羞赧的丑小鸭,脸上细细的皲裂,穿着表哥们的大一号的旧衣服,加上布鞋上的破洞,在人多的场合,我总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穿着新鞋踩高跷,别提多神气了。做高跷,我无师自通地成了小木匠。背回小枞树后,凿方形眼,上踏板,凿支撑,加提手,站上去,就比别人高了半截,有种莫名的优越感,走起来健步如飞。我承认,因为高跷,我又爱冬天。
冬天日短,踩高跷的快活时光溜得更快,谁会在乎一个孩子眼里的冬夜?乡村的冬夜,淡蓝色清辉洒在四野,更多的时候,乡村是缄默不语的巫师,黑皮肤,黑眼睛,黑头发,黑牙齿,连呼吸都是黑色的。田野里反射出一抹亮色,林子更像泼墨山水画里的浓墨。林子旁传出几声狗吠,在快要结冰的薄雾中传播。细微的声响,这薄雾就要被震碎。昏黄的灯盏,一盏盏熄掉,就像渴睡人的眼,一双双闭上。
我们睡了,父母还没闲着。父亲白天背着个箱子到外面剃头,手皴裂得跟树皮一样。等母亲打理完所有的家务活,也是夜阑人静。父亲母亲提着煤油灯挂牛草,垫猪栏。一前一后的身影,在煤油灯下映照得很高大。总算忙完,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
我们皮嫩,被虱婆咬得痒,抓头,挠背,挠裆,弓腰弯背,动来动去,被窝里四处漏风。是时候分床了。母亲在楼上摊了铺,床下垫着稻草,新弹的棉花,有太阳的味道,格外暖和,但我们就是不愿意。么子原因?父亲提着煤油灯下了楼,楼上伸手不见五指,蒙了头,故事里的神神鬼鬼,就在浓浓黑色里游荡,闭上眼,似乎在灰青色空茫的宇宙里遨游。老鼠在楼板上奔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难道是鬼的脚步声?吓得我们猫腰往被窝中间拱,憋得气喘吁吁。墙壁给我们安全感,应对恐惧的办法,就是靠墙睡。弟弟总是跟我抢着靠里边睡,天一亮,总发现他在外面,靠墙的是我。
怕鬼就靠墙,怕冻要掖被子。肩部脖颈这儿有空隙,要掖着,脚部这儿易漏风,要掖着。最好是一人睡一头,用棉衣把脚部压实,盖好。我想象着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最好要有根绳子捆着。这样随便我翻滚,也密不透风,每根神经末梢,都是温暖的,一觉睡到大天亮,还可以赖在被窝里,任母亲扯着嗓子喊:呷饭哩!
也有例外。望着浓稠的黑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父亲脚步临近,我闭眼假寐。父亲替我们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去。无意中,我窥见了父亲温柔的一面。
那时候的夜总是很漫长,我们总盼望着快快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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