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乾隆进士，据说是陕西出的第一个状元。他留下蛮多捷才故事，不辱状元头衔。其高中，山东士子不服，出联自贴脸：孔子圣，孟子贤，自古文章出齐鲁。王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文王昭，武王穆，而今道统在西秦。还有一件事，既见其才之捷，亦见其胆之猛。王杰当上书房总师傅，皇子们首席教师，乾隆来校访，见王老师罚其子颙琰跪地板，天子含怒：教者天子，不教者天子，君君臣臣乎。王杰口直对句：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也。

王杰够猛吧，性情却是挺温和的，很少拍桌子瞪珠子，见上非羊，不发咩咩声，见下非狼，不曾嗥嗥鸣，对上对下都是春风和煦，颜色温霁。王杰官当得挺大的，曾任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嘉庆登基，位列“宰相”，官阶高处声不高，不以虎威弄权威。而你若以为王杰糯米团子，那你错了，他不是笑面虎，也非糯米团，心肠里开的是钢铁公司，外圆内方，知雄守雌，治国安邦，“和蔼近情，而时露刚坚之气。”

王杰与和珅同事。乾隆玩权术，忠忠邪邪，正正负负，搅和一起，斗争一起，他坐龙椅上坐山观虎斗，吹哨做裁判。正邪两端，忠奸分权，乾隆玩得起劲，他俩却很是苦之。和珅多次想搞“宁汉合流”，王杰却一直摆阵“楚河汉界”。两人不搭腔，不说话，“公绝不与之交，除议政外，默然独坐”，议政除不了外的，紫禁城开会，和珅挨挨挤挤，靠过来套近乎，“距和相甚远，和相就，与之言，亦漫应之。”和珅有回伸手过来与之握，握得紧，摇啊摇，夸：王公一双好手，温软厚实，富贵气象，“何其柔荑若尔？”王公缩了回来，敛容严霜，“王杰手虽好，但不会要钱耳。”和珅人脸变猪脸，猪脸变猪肝色。

忠奸不两立，正邪偏同朝。王杰拟除奸，其法说来不好，然则，你叫他有甚好办法？海盐人有叫陈漾的，望闻问切功夫了得，和珅有回发相（敝地谓猪发病），打发奴才来请他去看病，陈医生跑来向王杰汇报，王杰说：好，好，正好，你给我开几服蒙汗药，结果他，国则泰，毒死他，民则安，“此奸臣，尔必以药杀之，否则毋见我。”陈医生觉得这法子太猛，不敢下手，病也不给和珅看，药也没给和珅下——要留和珅到嘉庆，由嘉庆来杀。

说件家务事。王公有个儿子，长得标致，学问也不差。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爷强爹强不如儿孙强，悠悠万事，都以儿孙事为大。王杰占据高位，宰相副宰相的，这平台好做儿孙起跑线啊，他崽也是这么想的。

“其子某工文艺，善书”，写得一首好文章，也写得一手好书法。王二代高处是，不但能诗，也能高大上，做些策论与申论，“恒为其父代笔”。给王公子谋个好职位，铺锦好前程，不难。到王杰这一级，子女安排无须王杰使眼色，开金腔，下面自有人想领导之所想，谋领导之所谋；莫说下面，就说领导的领导，也多要给下属考虑这个实际问题的。那回早朝，散会较早，乾隆喊了声，王杰留一下。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要给王公子安排工作：听说，你家小子蛮不错，德能兼备，才气了得，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爱卿你看呢？“高宗知之，以问王”，知甚？知王公子有才；问甚？问安排何地为好。王杰拒绝了：不行，不行，这小子真不行。他是稀牛粪，扶不上墙的。

有这么臭自家儿子的吗？这机会多好，领导亲自过问，亲自给解决编制，亲自给调配部门，亲自给安排职务，阁下脚跪一下，此事谐矣；好吧，脚不跪，谢一句，此事也谐矣；好吧，你骨硬，你脸薄，你一句话不说，露个笑脸，此事也谐矣。抬你起来，你都不会做人啊。

世上“坑爹”的儿多，“坑子”的爹却少。但这个王杰，儿当官提拔，唯一反对者是他。是不是在领导面前充清正？非也，他是取位行正色，异般不谋私。王公子背后咕咕哝哝骂了爹，也没办法，气得打起背包回了陕西老家。“子无奈，回陕，欲应本省乡试。”

后门不走，前门我还不能走啊。机会也难得，“时陕抚某，门下士也。”陕西一把手，恰好是王杰下属，关系好得很的。巡抚见王公子报了公务员考试，便给王杰报喜兼报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安排，保证不会出篓子，给您添堵。巡抚这边拍胸脯，王杰那头敲脑壳：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这么搞。其他子弟，哪个考上都行，唯有我王杰这崽，你不能录取。说来王公子不是不读书的，读书读得蛮好，“收卷时，中丞视其危文尚可中”，名居孙山前，没问题。巡抚知王杰性，不敢录取，兜在袋子里，黜落了，“乃袖至己室，不发誊录。”

凭什么？凭他是王杰儿子。

王公子不能走后门，也不能走前门？知子莫若父，王公子才气是有，其性情不合行政。原来王公子爱喝马尿。没入官场，喝自家的；入得官场，喝谁家的？喝公家的，喝官家的，喝国家的，喝商家的，喝企业家的。民脂民膏怎让你山吃海喝？喝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便舞文，便乱法，便徇私，便枉法，便作奸，便犯法。如此，则：不是庸官，便是贪官；不是恶吏，便是污吏；不是佞臣，便是奸臣。王杰不是不爱子，而是不让儿子入官场做坏蛋。

王杰，字伟人，号惺国。名字叫伟人，一生行状也挺伟人的，赵翼持论素来甚严，对王杰却赞誉有加：君子小人消长之机，国运系焉。王杰、董诰、朱珪皆高宗拔擢信任之臣，和珅一再间沮，卒不屈挠。一旦共、驩伏法，众正盈朝，摅其忠诚，启沃新主，殄寇息民，苞桑永固。天留数人，弼成仁宗初政之盛，可谓大臣矣。

王杰死后，谥号文端，入贤良寺，寺门有对，为其一生盖棺写真：文见长，清风两袖，不畏权贵；端品高，言道一身，敢斥恶邪。

（作者单位：双清区科协）

2021-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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