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每年开春后,父亲总是戴一顶破斗笠,扛一把老犁,背一副烂簑衣,牵着“黑黄牯”,天不亮就起床,为生产队犁田。夜晚回家时,父亲手上总会拎一串泥鳅、黄鳝和螃蟹等,给我们改善生活。
“爸爸,您的脚出血了,痛吗?”有一天,我给正在冒雨犁田的父亲送饭,看到他小腿上到处血水直流,心疼地问,“天气这么冷,您怎么打着赤脚犁田?”
“我想多赚些工分,供你们兄弟以后读书用!”父亲笑着对我说。无论怎么劳累,父亲总喜欢在饭后,给我们讲《说唐》和《杨家将》等书里的故事。隔壁的几位邻居们和我们兄妹一样,经常听到深夜也不肯去睡觉。我小时候拥有的第一本课外书是《说唐》。给我买完这本书后,父亲吃了三个月的柴叶子烟。
“你给我回来!”读初二时,我曾打算辍学打工。外出那天,我刚踏上班车,就被父亲从后面一把扯了下来。靠在树边大口喘了好一阵粗气后,父亲满脸通红地对我大吼道:“我就是讨米,也要供你们去读书!我这一辈子就是吃了读少了书的亏,你知道吗?”原来我离开家后不久,母亲因为心伤不舍,不禁在家抽泣了起来。醉酒的父亲这一次不知何因,竟被惊醒。迷迷糊糊中听说我已出去打工,父亲竟从床上一跃而起,鞋也未穿就一边狂喊一边狂奔……
“我把你送到四中来,就是希望你以这里为起点,飞得越高越远越好!”走到四中校门口,父亲把我的行李从肩头放下,边拭汗边对我说,“你只管发狠读书,钱不用你担心。”
此后一段时间,我每次回家,总看见父亲在忙着破篾织箪子畚箕,推磨子做水豆腐和茶豆腐。但这种光景,没持续多久。我高二时,祁东人没有再来买箪子和畚箕,父亲和众乡邻集体失业了。屋漏偏遭连夜雨。我们家做水豆腐和茶豆腐的行当,也因乡邻欠了三百多元无法收回,自然关门了。面对一连串的打击,父亲叼起旱烟,扛起一根扁担,到祁东县私人开的铅锌矿挑矿砂去了。
“平儿去学校读书,一定要煨几个鸡蛋给他吃。”我的一位亲戚考上大学后,父亲特地跑去问经验。当得知吃煨鸡蛋是成功“秘笈”之一时,父亲反复叮嘱母亲。我读高三最后一学期时,父亲每次都从祁东县赶回来,帮我煨好鸡蛋,装入书包,送我过完水库堤坝,然后再急匆匆地赶回去挑矿砂。
“干,喝!”我考上大学那年,醉得一塌糊涂的父亲在梦中还在连声大呼:要喝!要干!高兴!
父亲好客,留下过“吃红锅子菜”(没有放油的菜)的逸闻:某天一位木匠路过我家,见时近中午,父亲执意留其吃完饭再走。那时,家里已经好几天没吃油了。为不失父亲的面子,炒菜时,母亲找了个借口,让父亲陪客人离开了会儿。利用这个空档,母亲把家中仅有的两个鸡蛋,用洗油罐得到的水“煎”一下,然后倒入扎菜一起煮……不料这一幕,碰巧被一位来我家玩的邻居看到,并从此传开。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对我的关注和要求,更多更严了。参加工作第一年的正月初一,一位家长带着学生来给我拜年。
“这次算了,以后我不允许你还准学生或家长来给你拜年,更不允许你收取他们的任何礼物!”加一个红包送走他们后,父亲把我喊到灶边,严厉地对我说,“你要珍惜手中的饭碗呀!”父亲吸烟喝酒,但我从未给他买过。面对乡邻的问询,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他所抽的烟喝的酒,都是我买的。
2004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在外打工的父亲第一次来到我的工作单位,说他在广东被检查出患有癌症了,要我陪他去确诊下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就不治了。
“平儿,不要哭,给我买点止痛的药回去吃!”在确定已属癌症晚期不能做手术后,父亲微笑着安慰我说,“人总有那一天的,只不过是早迟的问题。”
后来从姑妈口中得知,1998年春我母生大病前夕,我的父亲就已生病。但父亲怕母亲和我三兄妹着急,一直瞒着没有去治疗。这样一拖就是八年,直至病入膏肓。
检查完病坐车返回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父亲执意不去我家,要在佘田桥街上吃饭和住宿。“我怕我的病有传染性,传染给你们。”父亲一边吃着水豆腐,一边使劲催我早点回家,“我能照顾自己,你老婆孩子都在等你回去。”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亲的眼光里,有泪花在闪烁。我知道,那时,父亲很想看看和抱抱我的儿子——他心爱的长孙。向来爱烟嗜酒的父亲,自那天晚餐起,再也没有沾过烟酒。
“好好干,要争气,莫出事。”2005年暑假,我被借调到县城某机关工作,面对工作变动,父亲在电话中冷静地告诫我。没想到,这个电话,竟成了我们父子之间的诀别。
当晚,父亲一句话也未留下,就安详地走了。父亲的治丧期,只有两天,前来悼念的却超过两百户,据传这是我们当地人数最多的一次。这也许,是对父亲短暂的一生的最大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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