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天早上，妈端了盛着两个荷包蛋的碗放我面前说：“果子（我的别号），你知道妈今天为什么要给你煮两个荷包蛋吗？”我凝望着妈，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妈笑着说：“崽呀！你又长大了一岁，五岁了。”坐在一旁的爸高兴地说：“爸是五岁那年学做瓦缸的。果子，今天同爸学做瓦缸去？”

从我们家住的桐木塘大院子前面，沿着从武冈荆竹铺一路而来的石板古道，往高沙方向走，上了坳风山，就来到一个叫棉花塘的地方。这片山头长着茂盛的黃茅，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几株永远也长不高的枞树，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也是我玩游戏的好去处。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片黄茅草下藏着的全是宝贝——能够烧制瓦缸的泥巴。这宝贝究竟何时被谁先发现，并在这里建起瓦缸窑，谁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知道爷爷的爷爷从小就在这个名叫棉花窑的窑里做瓦缸了。这些宝贝，不知给多少代这一带的穷苦人创造了多少的财富，让多少人找到了事做，免掉了饥饿。

我爸爸就在这窑上做瓦缸，常带我去窑上玩。我喜欢看着爸做瓦缸，只见他把一坨泥巴放到一个转盘上，那坨泥巴就非常听爸的话。爸要它大就大，小就小，圆就圆，扁就扁，长就长，短就短。不一会，这坨泥巴就变成了一个茶罐或一个盆子……真是好玩极了。好久以前我就想跟着爸玩这样的把戏了，今天爸说要带我去学做瓦缸，我真是欢喜极了。

爸把我带到那用茅草盖的瓦缸棚里，指着一个转盘说：“山表叔有事下桃花坪去了，要三四天才回来，你就在他那学学看。”

爸经常说学会做瓦缸有很多好处，特别是如果一旦碰上天旱，田土里没有工夫可做。我们这里天旱，也许别的地方正风调雨顺。我们这里因天旱田土无事情做，就只有出去卖瓦缸。卖瓦缸，一不要技术，二不要成本，本地熟人，都是先挑瓦缸出去卖了，回来再交本金的。那时，瓦缸是家家少不了的日用品，所以瓦缸生意特别好。

爸先给我做了个示范，只见他高卷衣袖，从那大堆泥巴上切下来一坨泥巴，放到自己坐的那条木板凳的一端，双手搓揉一阵子，捏起那坨泥巴放到大转盘中间的小转盘上，然后操起小木棍，把它插进转盘边特置的一个小孔里，慢慢地转动着大转盘。待转盘转得飞快飞快时，爸爸突地丢开木棍，双手插进旁边的一个水盆里一下，便按住那坨泥巴，不一会，一个盆子便做好了。爸说：“果子，如果你三天之内，能把一坨泥巴扶稳，那你以后就又多了一样讨呷的本事，不怕挨饿了。”

我照着爸的样子，先捋泥巴，把揉捋好的那坨泥巴放到那个小转盘的中间，然后拿起那根木棍，再转动转盘，待转盘转得很快时，我也赶紧丢掉木棍，双手插进水盆里一下，让沾满水的手去扶那坨泥巴。可是手刚摸住泥巴，奇怪，泥巴也就跟着转盘转了起来，怎么样也按不住。我急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结果那坨泥巴是压住了，可我整个身子却跟着转盘转了起来，把旁边那个水盆也打翻了，溅了满身泥巴。爸赶紧走过来，用脚止住转盘，把我扶起来，扫去我满胸脯的泥巴，笑着说：“你想打个天底下最圆的飞旋给爸看是不是？我告诉了你，别着急，三天内你能把泥巴扶稳就不错了。”

我不服爸说三天扶稳那坨泥巴就不错了的话，又重新捋了坨泥巴，我想，原先那坨泥巴压不住，跟着转盘转，可能是那个小转盘上放泥巴的地方是湿的。于是我特地走到工棚外面找了把干稻草把小转盘擦干，心想，这次我该可以把泥巴稳住了。可是当我把转盘转快再去扶那坨泥巴时，泥巴照样不听我的话，一个劲地跟着转盘转，最后竟然转到转盘外面去了，成了一滩散泥。我就不相信我连扶稳一坨泥巴的本事都没有，我又把爸手中准备往他那转盘上搁的泥巴抢来，搁在自己的转盘上。爸笑着说：“你这是拉屎不出怪茅厕，没用的。俗话说，工多艺熟，要有耐心。”我哪有心思听爸的啰嗦。我不相信，同一坨泥巴，爸做得各式各样的瓦缸出，我就连扶都扶不稳。我立即转动着转盘，待我再次伸手去扶那坨泥巴时，泥巴仍然是半点面子也不给，跟着转盘转，按也按不住，捉也捉不稳……

这样，我整整学了两天，到第三天吃过早饭再去学时，终于把那坨调皮的泥巴稳住了。这天，我做出了一个钵子。

爸摸着我的头称赞说：“果子，看来你比爸要聪明、能干，爸当初硬是学了三天才把那坨泥巴稳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