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考试做错的题，她总要求我抄上十遍。抄了十遍，母亲便问我，会了吗？我不敢出声，只是点点头。这时，母亲会从背后拿出一个小本子，对我说：“咯，写不出来不许吃饭！”说完，母亲转身去做饭了。

小本子上的题目几乎和我抄的一模一样，只是母亲改了几个数字。

我就是太笨，母亲做好了菜，我还没写出来。母亲把菜端上桌，见我还没写出半个字，来了气，提着我的衣领大声说：“站起来，把题目读出来！”我平时写题都是默读，这会儿读出声总觉得有点别扭。出于对母亲的怒气心存畏惧，我只能小声读起来。母亲呵斥道：“大声点，别读在喉咙里！”我看了看她的眼睛，又低下头，加大声音，读着读着，两行泪就落在本子上。

念初中时，母亲和我不在一个学校，她不怎么管我，也不问我成绩。我想，她终于明白了，她儿子不是读书的料。

我印象中的童年，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省着买菜的钱去买玻璃球，一下课就跑去操场，“大战”一场。放学了，我在外面溜到天黑才回家，母亲问我为啥回这么晚，我随便给她个理由，学校搞大扫除，老师布置作业太多，一大黑板。

后来，这样的理由说得多了，母亲看出破绽，也不拆穿我，只是我向她要钱时，她便吝啬地说：“我的钱又不是母鸡孵出来的，你们学校好像可以带菜，桌上有肉，多带点。”

初三那年，堂哥转学回来，和我在一个班。他成绩很好，总是前三名。母亲老当着我的面夸堂哥，说自己的儿子如何没用。母亲说的话很惹人气，我暗地里发誓，一定不要比别人差。

堂哥知道我想念书，常送些资料书给我。我遇上不懂的题，问堂哥，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那段时间，的确进步很大，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中考完了，母亲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反倒去问堂哥：“考得怎么样，上一中没问题吧？”母亲大概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我考没考上也没多大意义。

七月的一个下午，太阳露出半个脸，停在山顶，天空一片红。李老师正是在这时来到我家，他递给母亲一张红色的纸：“真没想到，你儿子也考上了，恭喜！”母亲接过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眼，接着，把目光转向我。我看见，母亲的眼眶红了，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哭。

李老师走了，母亲望着李老师远去的背影，小声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高中不比初中，学习任务重，压力也大，我的成绩像股票一般，跌跌涨涨。

直到高三那年，一场病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开始，以为受了些凉，只是咳嗽，没怎么在意，随便到学校医务室拿了些药。后来，吃了一个星期也没见好转，就到学校外的诊所打几天吊针，咳嗽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打电话告诉母亲，她立马请假带我到医院检查。等了半天结果，是支气管炎，医生嘱咐不能吃生冷、辛辣、油腻食物。“这怎么可能，学校食堂又不是我家开的。”不知怎么的，这话从我口里说了出来。

母亲没做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病例本。过了好久，母亲对我说：“我到学校外租间房子陪读吧！”我还没那么娇贵，读个书还得请人陪着，立马就拒绝了母亲。可她始终坚持着，说我瘦了很多，脸也黄了些，她不放心。我说不过她，只好答应从宿舍搬出来。

母亲在那里不认识一个人，每天做完三顿饭就没事干，没事干她就靠着窗户发呆。有时我中午回来吃饭，她没发觉，我说：“怎么了，想家了？后悔了吧？”她惊了一跳，拍拍额头，又笑着对我说：“没有，窗外那只鸟好漂亮啊！”

年底回老家，我听到些关于我的话：“念个书还得找个人陪，现在的人啊！我倒要看他能不能上清华北大……”

我心态本来就不好，又加上高考临近，成绩不稳定，这些话一刺激，我心态更差了，老是想着为什么读书，为了挣钱？我两个叔叔小学没毕业，挣的钱是我母亲的几百倍。为了荣誉？我们家没一个大学生，我要给后面的表弟堂妹树立好榜样？

我想得头都快裂了，万一我没考好，母亲怎么看我？别人怎么说我？

我对母亲说：“我不想读了。”母亲问：“为什么？”我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给别人打工。”我骗了母亲，其实我是怕，怕万一没考好。母亲打了我一巴掌：“跟你说了多少遍，读书不是为了挣钱。人如果不读书，只能说是一个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肉体。”

我不敢告诉母亲，我害怕高考，害怕失败，不敢让别人瞧不起她儿子。我只是倔强地说：“读书没用，我不读了。”

我的思想出了问题，母亲谁也没告诉，家里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吃年夜饭，放烟花，说着，笑着。

开学了，母亲对我说：“去学校吧！”我摇摇头：“不想去。”母亲说：“没让你去上学，你总不能每天呆在家里听闲话吧！”到了学校附近的出租房，我没去上学，老师也没来找我。

三月，窗户边能闻到油菜花的香味。母亲说：“油菜花开了，我们去看油菜花吧！”我摇头：“窗户外就有，不想去。”

四月，整天下着雨。母亲指着窗外说：“那地方新开了家超市，我们去买点吃的？”我摇头。

六月七号那天，母亲起得很早，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母亲说：“你今天要考试，得吃好点。”我正吃着饭，一听到“考试”这个词，立马放下筷子。母亲又说：“我给你报了名，试一试不要紧的。”我把筷子丢在地上：“说了，我不去！”母亲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什么也没说，弯腰拾起筷子，坐在凳上发呆。

现在算算，已经和叔叔学做生意四年了，母亲从不问我挣了多少钱，生意好不好。我知道，她不喜欢这些。

我没告诉母亲，我在写文章。我的第一篇写母亲的文章在报纸发表后，我马上坐车回家，拿给母亲。母亲看着看着，两行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