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有一支“英雄”牌钢笔，黑色的塑料筒，笔帽上有一个金色的挂钩，闪闪发亮，很是好看。我决定偷父亲的钢笔，不是据为己有，而是仅仅使用一天。我把父亲的钢笔带到班上，让那帮整天跟我一起厮混的好朋友写字。他们都快乐地传递着钢笔，歪歪扭扭地在书上写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啧啧称赞。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分享我的东西，我的心里有着无限的优越感，像喝了蜜一样甜。

可是不知怎么的，有两个人吵起来，一个紧握着钢笔不放，另一个极力从他手里往外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这么一扯一拉，“嘎嘣”一声，钢笔断了。钢笔一断，大家都傻了眼，争吵声立即变成了埋怨声。而我，则在埋怨声中不知所措。好一会，我才决定提前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钢笔放回原处。

一直玩到漫天星星的时候我才回家。一进门，就看到母亲铁青着脸望着我，果然，她劈头盖脸地将我骂了一顿。而父亲，则不由分说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揍着。母亲问我钢笔是谁弄断的，我没有吱声，再问，我说不是我。父亲听了火冒三丈，打得更厉害了，说偷了东西还要撒谎。其实我不是想撒谎，而是不敢承认，怕父亲发更大的火。这次全家人都没有保我，就连一向慈祥的奶奶，都叹息着说：“败家子，你快出去，我们养不起你，这样败家，还得了。”

也许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为了一支小小的钢笔，一个家庭的大人们会对一个8岁的孩子大动肝火。于是，我真的被赶出了家门，当家里的木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我就被阻隔在院子外面。我站在泥地上发呆，多么希望有人出面帮我说情，可是没有，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罪有应得。我在外面杵了好一会儿，然后往村口走去。已是深夜了，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四周万籁俱寂。在满天的繁星下，只有一个孩子，踟蹰在村口的大路上。

村口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树干粗壮，树荫浓密，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我无力地坐在香樟树下的青石板上，却突然想起那棵樟树上曾经吊死人的事来，头发顿时竖起来，浑身瑟瑟发抖。我朝着开阔的田垄跑去，直到很累很累，而且在确信后面没有东西跟着的时候才停下来。我朝四周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村子好远好远。我站在长长的田埂上，开始思考去哪里睡觉。远远近近的田野正笼罩在无垠的夜色中，满天的星星闪闪烁烁，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放射出朗朗的清辉。

这样的夜色，无疑是美好的，可我无心欣赏夜色，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度过这样一个恐怖的夜晚。我仔细地瞧了瞧，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鸭棚。我没有多想，就毫不犹豫地走进鸭棚里去。鸭棚里一张简易的床上，铺满厚厚的稻草。我走过去，躺在稻草上，虽然很累很累，却没有半点睡意。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行为，不该偷家里的东西，对于父母亲，我没有丝毫的怨恨，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那一晚，我感到异常的孤独，自己就像是只落单的雏鸟，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怎么飞也飞不出去，怎么游也游不起来。

那晚我很久才入睡，第二天上午十二点都没有醒来，直到母亲在鸭棚里找到我。她像搂抱着一个婴儿一样，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上泪如雨下。我朦朦胧胧地醒来，眼睛里不由地涌出了泪水，然后嚎啕大哭。父亲看到我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父母亲根本没有合眼，他们像疯子一样，在整个村子里寻找，不停地哭喊，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他们以为我掉到溶洞里，再也回不来了，却没有想到，我会跑到离村两里多远的一个鸭棚里。

这个事情过去了差不多四十年，我有一次开玩笑跟母亲提起它，只见母亲眼角流淌着泪水，脸上是满满的歉意。我连忙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可心里还是翻江倒海般地难受：那一代的父母亲是多么不容易啊……

（刘凯，任职于武冈市二中）

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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