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此诗写于宋元丰七年（1084）春天，苏轼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的最后一段时期。元丰二年（1079），御史何正臣上表弹劾苏轼，奏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谢恩的上表中，用语暗藏讥刺王安石变法，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等乘机构陷。东坡被收押问斩，后经宰相吴充和政敌王安石等求情，才免于一死，贬往黄州，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因其上植柏树，终年栖息乌鸦，故称乌台。贬往黄州期间，东坡还坐了103天的牢，受尽折磨。大量的研究已经表明这对东坡的创作来说是一重大转折，东坡的心境经过了乐、悲、旷的变化，由年轻时的名满天下、春风得意变为天涯沦落的悲苦孤寂。这一时期其作品风格由早期的豪健清雄向清旷简远、平淡自然过渡。而这一时期也是他咏梅的高产期，写了41首咏梅诗作。

《和秦太虚梅花》是一首七言古风，自南朝鲍照、江总以来，咏梅很少用古风的，是与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同参寥赋》的唱和之作，用的是仄声韵，前人多以“清真”“清峭”许之。全诗可分四个层次，每四句为一层。首四句赞美秦观的诗，次四句写赏看梅花，再四句写与梅花情缘，末四句忆旧游并发出感慨。全诗由梅及人、由人及梅，曲尽意致，感情沉郁。

首层赞美秦观的诗。说西湖处士林逋死去已久“骨应槁”了，只有秦观这首梅花诗才压倒了他，而自己因遭受打击本来已“心如死灰”，不大容易起感情的波澜了。此时却因为喜爱秦观这首梅花诗，故而被梅花撩拨起了看花的兴致。“被花恼”，恼，撩拨。

第二层写赏梅。“多情”句写自己期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那种意境，然而“残雪消迟月出早”，节令虽已届春季，但还有一部分残雪迟迟不曾消融；时正黄昏，月儿却早早地钻出了云缝。接着通过对比，用“江头千树”与“竹外一枝”做对比写梅，这看似东坡信手拈来，但又非常贴切自然。纪昀批《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二说：“实是名句，谓在和靖（林逋谥号）‘暗香’‘疏影’一联之上，故无愧色。”《诗人玉屑》卷十七引范正敏《遯斋闲览》云：“东坡吟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凡诗人咏物，虽平淡巧丽不同，要能以随意造语为工。”这里侧重勾画梅花斜倚修竹的幽独闲雅之神，这正暗合诗人自己的落寞情怀。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江边千树春花争奇斗艳，时近黄昏，几枝竹影中一枝老梅的瘦枝旁逸斜出，你说是幽独清寂也好，说是无所用心也好，总之它就那么看似不经意地在那里，与千树的春色格格不入，这种“无我之境”让人体味不尽。后来陆游赋予了它“无意苦争春”的品格，又似乎过于主观了。

最后回忆旧游和抒发感慨。回忆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在杭州任通判任上游西湖的“醉眠处”，苔枝缀玉，色清香幽，梅花纷纷扬扬落满身上和地下。洒在身上的，如同是在装点他的裙腰；掉在地下的，多得不能扫、也不舍得去扫掉。“裙腰”，根据白居易《杭州春望》“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诗意，一般认为是用来借喻长着碧草的山腰，或是指孤山。看着它，诗人回想起当年在杭州通判任上，因为向往林逋“梅妻鹤子”赏梅的雅兴，公务之暇常常在孤山一带赏梅饮酒，在哪里醉了，就在哪里醉眠。接下来，“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草草，形容忧虑的样子。《诗经·小雅·巷伯》谓：“骄人好好，劳人草草。”王安石《示长安君》里也有“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东坡在这里已经不是写梅了，而是写情怀。“万里”对“十年”，纪昀说：“悲壮似高岑口吻。”“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多少人生变故和悲凉都在这“病”和“老”啊！此二字是我们赏读这首诗的关键词，“生、老、病、死”四大苦在这里占了二，可以想见东坡此时的老病孤愁。逐客、佳人，都是诗人自喻，逐客指东坡被朝廷贬谪的身份。但东坡的感情又不止于老病孤愁，而是“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不如趁着风雨和春一起归去，把余香还给上天，这是说要保持高洁独立的人格不自悲自弃，超然旷达对待命运的不公。余香，春尽花凋，唯留余香。畀，给予；昊，广大的天；畀昊，交给上天。《诗经·小雅·巷伯》有句：“投畀有昊。”诗至此黯然而结，语意沉痛，寄慨遥深。

关于此诗，元代韦居安在《梅磵诗话》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是因为写出了“梅格”的缘故。全诗由梅及人、由人及梅，曲尽意致，感情沉郁。语多用典而不着痕迹，给人造语平易不事雕琢、一气呵成浑然自然之感，这也只有像苏轼这样的大手笔才能做到。

（张先军，邵阳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邵阳市诗词协会主席）

2020-12-08

00:00:00:0张先军——历代咏梅诗漫谈之九300710http://szb.shaoyangnews.net/syrb/pc/content/202012/08/content_3007.htmlhttp://szb.shaoyangnews.net/syrb/pad/content/202012/08/content_3007.html11苏轼的咏梅诗/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