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咏梅史上的鼎盛时期，受时代生活和审美风尚的影响，较有影响的诗人几乎无一人不咏梅，咏梅诗在数量及艺术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到了宋代，始自六朝的咏梅诗渐渐地形成了比较固定的咏梅模式：人们或从霜雪写梅之芳洁冷峻，或从水月描梅之横枝疏斜，状梅之清癯骨格，或以松、菊等富有象征意义的花木烘托梅凌寒傲雪之精神，或以桃李等百花反衬梅花之孤标神韵。而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的咏梅诗在这种固定的审美范式中出现了“新变”，在咏梅模式、梅花拟象、梅花形象等方面都对传统有所突破。杨万里酷爱梅花，在其4200余首诗作中，咏梅之作就有140首之多。

咏梅诗人常把梅花和春季开放的百花对立起来，进行比较，贬抑百花，褒扬梅花。如“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陆希声《梅花坞》）；“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林逋《山园小梅》）；“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陆游《古梅》）等等，百花作为梅花的小小陪衬，反衬着梅花的一枝独秀，超凡脱俗。以盛开于春风中的桃李的妖娆热闹反衬梅花高洁孤傲，如：“素艳照尊桃莫比，孤香黏袖李须饶”（郑谷《梅》）；“疏影横斜语最奇，桃李凡姿无此格”（王庭《和王宰早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王冕《白梅》）；等等。杨万里也喜爱梅花，他赞美梅花的芳香、傲骨，但他却很少从“不与桃李混芳尘”的咏梅模式来抒发爱梅之情，而是从梅花与百花皆美的角度来抒写爱梅之情。如《瓶中梅杏二花》：“梅花耿耿冰玉姿，杏花淡淡注燕脂。两花相娇不相下，各向春风同索价。折来双插一铜瓶，旋汲井花浇使醒。红红白白看不足，更遣山童烧蜡烛。”

“两花相娇不相下”，爱梅花亦爱杏花，这是杨万里对自然之物的喜爱，充分表现他对生活的热爱。梅花有耿耿的冰玉之姿，杏花有淡淡的燕脂之色，它们红红白白，颜色虽有不同，但各有其美，所以诗人认为“两花相娇不相下”，以至于到了晚上，还要点上蜡烛继续观看。喜爱梅花，并不贬抑杏花，还把二者放在一起描写，一改前人窠臼。爱梅花亦爱杏花，痴爱之极。不仅如此，杨万里还开创了一种新的写作模式，那就是在诗歌中品评、比较不同品种的梅花，展示它们各自不同的动人风采，力图表现出它们独特之神韵。

如《腊梅》（其二）：“江梅珍重雪衣裳，薄相红梅学杏装。渠独小参黄面老，额间艳艳发金光。”江梅、红梅和腊梅，都是咏梅诗中常见的。前人常单咏红梅、白梅或腊梅，或赞江梅之“雪树元同色”（杜甫《江梅》），或赞江梅美腊梅“学得汉宫妆，偷传半鹅黄”（吕本中《腊梅》），或赞红梅兼具霜雪之傲姿与杏花般的妖娆之色。杨万里综合前人之意，把这三者放在同一幅画面上，在江梅、红梅与腊梅组成的五彩斑斓的画面中突出金光闪闪的腊梅。

再如《烛下瓶中江腊二梅》：“江梅腊梅同日折，白昼看来两清绝。如何对立烛光中，只见江梅白于雪。”江梅与腊梅，皆具清绝之特点，白日看来并无高低上下之分，而到了夜晚，在烛光之下，白梅却更胜一筹，比白雪还白。作为理学家的杨万里，以“观造化之妙”的方式来观照梅花，他“别眼看天公”“偷窥造化功”，所以无论是梅花还是什么别的花，在他眼中虽各有风神，但无不充满生机和活力，无不表现了大自然无限的勃勃生机。无论是红梅、白梅还是什么别的梅花品种，皆能入其法眼。他使这些梅花展现出各自的风采，从而突破了贬抑桃李褒扬梅花的模式。

出于对大自然的热爱，杨万里彻底改变了我们审美经验中的梅花形象，梅花焕发出新的生机，以新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

“山间幽步不胜奇，正是深夜浅暮时。一枝梅花开一朵，恼人偏在最高枝。”（《探梅》）

“两朵三枝梅正新，不疏不密最忺人。花枝夹径嗔人过，絓脱老夫头上巾。”（《至后与履常探梅东园三首》之二）

“千里来为五斗谋，老亲望望且归休。春光尽好关侬事，细雨梅花只做愁。”（《甲申上元前闻家君不快，西归见梅有感二首》其二）

“山路婷婷小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多情也恨无人赏，故遣低枝拂面来。”（《明发房溪》）

这几首诗中的梅花与我们印象中的梅花大相径庭，《探梅》中的梅花俏皮狡猾，仿佛故意笑盈盈地在高枝之上诱惑着诗人，开着诗人的玩笑。《至后与履常探梅东园三首》之二中的梅花娇嗔可爱，竟然把赏花人的头巾挂脱掉。《甲申上元前闻家君不快，西归见梅有感二首》其二中的梅花在细雨之中愁容满面。《明发房溪》中的梅花多情而寂寞，默默地开落，恨无人关注和欣赏。传统观念中的矜持庄重、高洁孤傲、幽独雅逸的梅花从高处不胜寒的神坛走下来，从不食烟火的“神化”形象变为世俗化的“人”的形象——她有“羞”有“嗔”、有“愁”有“恨”、有血有肉。

（张先军，邵阳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邵阳市诗词协会主席）

2020-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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