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梅花，不能不说林逋。辛弃疾在《浣溪沙·种梅菊》一词中写道：“自有渊明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林逋，后人称和靖先生，在中国咏梅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这已经是公认的了。因为他不仅爱梅成痴，一生与梅相伴，据《孤山旧志》载：“林逋种梅三百六十余株，花既可观，实亦可售，每售梅实一株，可供一日之需。”他以此为生，一生不仕不娶，隐居孤山，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有“梅妻鹤子”之佳话；更因为他创作了大量咏梅诗作，其中以《山园小梅》二首奠定了他在咏梅史上的地位。

《山园小梅》其一：“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关于这首诗，明人李东阳《麓堂诗话》载：“惟林君复（编者按：林逋，字君复）‘暗香’‘疏影’之句为绝唱，亦未见过之者，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明代王士朋说：“暗香和月人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由此观之，说此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冠绝千古，似不为过，因为此诗给我们营构出一种“疏影”“淡月”“暗香”“浅水”和谐统一、清冷幽寂、高逸出尘的意境。朦胧的月色下几枝梅花疏影横斜，若有若无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梅花的倒影洒落在地面一滩清浅的积水上，给人一种幽寂难言的心理感觉。所以陈与义说：“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和张矩臣水墨梅》）充分肯定了梅花临水幽姿、疏影横斜的姿态作为审美对象的经典性，开创了后世赏梅的一些千古不易的基本审美范畴。如陆游《梅花绝句》：“月中疏影雪中香，只为无言更断肠。”元代刘秉忠《江边梅树》：“素艳窄开珠蓓蕾，暗香微度玉玲珑。一枝倒影斜斜月，满树浮光细细风。”后世咏梅在意境的营构上基本上跳不出这几个审美范畴了。古人赏梅以疏、淡为主，画梅也都是疏朗的几枝，若像现在有些人那样画得满纸都是，基本上激不起人的审美感觉。

为什么林逋这句诗成为名句？因为林逋在这里不是简单地写眼前之景，而是把他的人生经验、人格追求全部融入到了这句写景诗句里，是用心在写。我们都知道，林逋是个隐士，《宋史》卷四五七《隐逸传》载：少孤力学，好古，通经史百家。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贫困，勿趋荣利。及长，漫游江淮，40余岁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林逋的隐居是真隐居，不是像其他人那样为了沽名钓誉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居。他非常喜欢陶渊明，陶渊明崇尚自然、鄙弃官场、不慕富贵的品格对林逋有很大的影响。他在《夏日即事》中写道：“北窗人在羲皇上，时为渊明一起予。”宋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征召其出任官场，他坚决拒之不去，说：“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其终身不仕，隐居孤山，临终还作诗明志云：“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他是真心实意地以不做官为荣。如果中国有所谓自由主义者的话，林逋应该算一个。而且他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林逋今存词三首，诗三百余首，都是时人“窃记之”。就是这样一个人，隐居山林，晦迹丘壑，有着与常人不一般的人格追求，找到了梅花这种抒发自己品行操守的对应物，树立了自己清高不俗的人格形象。

我们都已知道“梅妻鹤子”的故事，在这里林逋是将梅花当作自己“相狎”的情人来写了，可见其爱梅之深，也许有个叫“梅“的女子是他的初恋情人吧。据张岱《西湖梦寻》载，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发现只有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关于此诗后世也有一些不同意见。如宋人蔡启《蔡宽夫诗话》载：“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诚为警绝。然其下联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明人吴乔《围炉诗话》载：“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一联善矣，而起句‘众芳摇落独鲜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太杀凡近，后四句亦无高致。”清纪昀评此诗：“三、四及前一联皆名句，然全篇俱不称，前人已言之。五、六浅近，结亦滑调。”都认为这首诗除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其余无甚可取。我也同意这种看法，但有此一联而能把林逋的人格追求抒写出来，营构一种高逸出尘的意境，给人以不尽涵咏的审美享受，也足够了。正如宋人王淇《咏梅》所说：“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张先军，邵阳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邵阳市诗词协会主席）

2020-10-13

00:00:00:0张先军——历代咏梅诗漫谈之一37310http://szb.shaoyangnews.net/syrb/pc/content/202010/13/content_373.htmlhttp://szb.shaoyangnews.net/syrb/pad/content/202010/13/content_373.html11梅与隐士/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