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不识事务地在空中招摇,枯黄的叶片有意无意地打着布满斑点的门匾。
几个老人蹲在墙角,递着烟卷满腹心思地吸着旱烟。烟泡在空中旋了旋,一会就散了去。几只深灰色的鸭子在浑浊的水塘里漫无边际地游着。
三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今年仍是这样。那大蔸的茅草仿佛已有经年,挂在空中。用时间来证明生命的来路和血液流向的门楣,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些许被划伤的痕迹。风化了的石刻字,像瘀阻的血管,在时光中现出斑点,要仔仔细细才能看清楚上面的文字。
阳光让你屏住呼吸。仰望,每触及一处,就会感到一阵晕眩,心急速地跳。
阳光已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每次回乡,都会来看看,但每每来到这块茅草丛生的地方,就难以想象这曾是我的祖先梦幻之所。祖上口口相传的故事,随那片阳光在风中殒灭。
记忆的鳞片,在这块门楣中生辉。门头那堆杂草,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将我曾收藏的族谱、童年的记忆变成一种嘲笑,将祖辈的心血化成清明时节的寒风狂号——似乎她所吞没的便是我所有的向往。我不止一次的狠狠地诅咒,这是父辈引以为豪的地方呀。
疼,如针扎般的疼。
五百年前,一个着青布衫打赤脚的老人,像一粒种子随风吹落到这里,然后将族谱一一展开。我们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吟咏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那首“青山只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居”。现在想来,距他480多年前宋氏想安居的天柱山与这片田地一样富有诗意。幽深却无登高之苦,奇丽并无柴米之匮,后面的青山绿树苍茫,古树参天,清泉叮当,前面的悠悠小河,日夜不息奔向资江。一路迁徙、疲惫不堪的他见状欢欣不已,正了正手中的阳光,用麻线绳缠着石灰,打下第一根桩。在这一瞬间,注定了一个家族的历史在这里改写。
树木、石头和青砖勃发出强劲的生机,连绵起伏的四尖峰山脉,滔滔不息的夫夷水迂回盘旋。时光浸润在山色之中,把一代代迁徙画上一个长长的句号,然后以一种庄严、神圣、辉煌、华丽的形式展现在这片大地,向世人绽放出智慧和荣耀。
那个经意或者不经意之间的壮举,汇聚着一股强大力量,于是一代代族人用汗水雕琢出惊艳的韵味,用时光喊出诗歌般醇厚的芬芳。他们用汗水灌浇着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我曾翻阅过珍藏在高阁中的族谱,始终没有查到记载这座宗祠的建造时间,也没有记载到底是谁发起,是谁补上最后一块瓦片。难以想象在没有施工图、没有脚手架的三百年前,祖辈们在这样一个山窝里是如何建造这样大规模建筑的?成吨重的石块、成吨重的木柱,如何风风光光地耸立在大地之上?用自己喷薄的热血和强悍的生命,作为牺牲,去祭奠生生不息、怆然伟岸的精神。记得七八岁时,在祠堂的某个角落,依稀看到“嘉庆年间”几个字,在某一个石碑上还见到过“咸丰九年造”的字样。他们用树木和砖石安放家庭历史文化,树立家族标志,用时光来说明他们的壮怀激烈。
我是在祠堂里长大的。小时候牵着姐姐的手在祠堂里读书,那雕楼画栋古色古香的大厅、规则成序的享屋、香火不断的拜殿、歌声不断的戏台,都烙印在我们心里。“修、齐、治、平”,历代儒家信奉的修身之道,在浩浩狼烟与刀光剑影中,在这里一代代卑微又高傲地张扬着。一条条安身立命的家规族规,闪亮在祠堂的空气里,照耀在我们的征程中。
站在阳光下,望着那个废墟般的祠堂。那个上千人围着看戏的大戏台,早像一个久病的老人,骨瘦如麻杆般站在风中,随时就会倒塌下来。
我一直在想,那种拨离大地建筑,浸润着千万年精气神的沙石、树木、泥土,一定不会老去,就像皱纹深刻、满脸沧桑的父亲,永远地生活在我们的心中。
她像磁场,一极牵着先辈,一极连着后人。在这里感应到强烈的内引力,正如大堂里那三个清秀的大字——“祭如在”。
对,阳光在,祭如在,祠堂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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