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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卫民
一
小镇的天空很蓝。
在陆城镇新街口,往左一拐,一条小街向斜里伸去。
我似乎突然陷进了寂静,无边的寂静从陆城古街两边猛然窜出,像要把我一口吞没。看来了陌生客,几只湘北的土狗,沿着古街的墙脚,一路嗅着古街的味道,一路欢声吠着跑过。
一堵抽象的残墙,咧着一条大口子,站在街边。这堵墙是一座硕大的古建筑的遗留。那座建筑,在一个雷雨之夜倒塌。坍塌的声音苍凉宏大,周边的人们被惊醒,好像神祇从天上陨落。
一缕如血的残阳,照在风歇雨驻的残墙上,反射出隐隐的红光。在道静的街上,我一步一步,没完没了地围着残墙转,反反复复地端详,认真严肃地研究,流连忘返。
我审视,但最终考证不出建筑的确切年龄,我不是考古家,小街两边的屋太老了。古街的居住者对祖居地的历史不茫然,他们扳起手指头,都能说出个一二来。我想,这久远的记忆更是血脉的久远,我们身上的血液中有一滴肯定属于我们无限溯上的祖先。因此,我在感情上宁肯相信居住者的说法:这栋房子来自三国,是陆逊住过的,已经一千八百多岁。
往前一千八百年,在长江南岸铜鼓山下的一片野地上,三国东吴将军陆逊率部驻扎于此,筑土城为营垒,与曹操争夺荆州,点燃了一烧千年不熄的大火。这里便烙上了陆逊的印迹,后裔念想陆逊的功绩,地以人名,因此这里就变成了“陆城”。这是一座真诚与狡诈之间交往历程的情感墟地,更是一座古典悲剧的历史遗址。我在心里这样想。我的灵魂与躯体一起吟唱起那曲流传了上一千八百年的英雄挽歌。
伫立一千八百多年,瞬间倒下。那是光阴之神累了,倒下来睡觉。睡下,精神却不会倒,那堵墙继续站立着,它是一帧演绎历史的幕布。它站立,一直在默默为光阴录像,民国、清、明、元、宋、唐、三国……一层又一层落寞已久的尘土,将历史一层层加密。它在寂寞的尘封中,收藏着上千年来的跫音。
与它久久地对视,我从它的音容里读出古街的历史缘由,寻找到一个个失踪的世界。残墙年辰太久,风雨侵蚀,就像风烛残年老人的牙,四下漏风,老鼠都能漏出去,根本关不住秘密。我看到了曾经的朝代兴盛和衰亡,无数的喜剧和闹剧倒着上演。一个个朝代离开,一个个人群走远,它把一切都变成了背影。
裂口是残墙嘴巴,也是残墙唯一的表达。它想要诉说的时候,就咧开一条深邃的大口子。一些东西悄悄地从一条条裂口里,顺风漏出去,飞落到对面铜鼓山反背的长江里,随着滚滚东逝水到天涯到海角。
阳光从铜鼓山上空直射而来,给残墙镶嵌上一道闪光耀目的轮廓,几株荒草便从古残墙的裂口中探身而上,迎着晚风摇曳着细长的腰肢,一片淡薄迷蒙的雾气正在古残墙头缓缓地飘拂、游移。一副凄怆的期待样子。墙体吱嘎作响,哼哼唧唧,像风烛残年的历史老人在病垂挣扎中的呻吟,感觉到有隐约的痛苦。
产生痛苦的瞬间,我决定追根溯源。
风把墙开出一条裂口,我顺风陷落到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八日的古街,那时候它是临湘的县城。我很忧虑地登上东门城楼俯瞰,把一个古城全部收到了眼里。古城建筑粉壁青砖飞拱翘檐,鳞次栉比。街上店铺林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七大茶庄九大盐商、京九南货铺、茶坊、酒肆、肉铺、客栈高悬着五颜六色的店幌。店铺里店小二穿梭来往,吆喝不断。商贾相与歌于市,来往迁客骚人相会莼湖书院。水雾腾腾的莼湖湖面上十多条运粮的漕船正落帆泊岸。
下午,太阳滚圆惨白,抬头望去闪烁烁的,有些扎眼。陆城遭到日军第十一军六师团先遣部队扫荡,临湘正式沦陷。日机在临湘县属的长安、聂市、中正、云溪、桃李、文化、陆城、黄盖轰炸八次,炸死、杀害百姓两万多人,县城里的出名古建筑,譬如莼湖书院、文庙、武庙、干元宫,以及五百多栋民房被夷为平地。
从这天开始,陆城变成历史抛下的一具空巢。我伸出双手抚摸那粗犷而灰暗的墙壁,体验着依旧在散发着繁华历史的凋零。
我庆幸,这残墙的主体躲过了一劫,让我凭吊有物。
二
吞进了多少风尘,就会有多少信息。古街吃了一千八百多年的风尘,它该是怎样的惊人丰厚。
具有象征意义的沉默寡言紧紧地包裹着古街,一江的风尘翻过铜鼓山在古街的空间游走,迷茫而诡秘,不紧不慢地掠过三爹舞动的手。
残墙对面,一幅黑与白的景象,深奥得看不透。黑漆漆的老屋,住着空巢老人三爹。在下午的阳光下,三爹戴着一副缺了一条腿的老花镜,靠着老屋的门框,编织着篾篮。他对着残墙的大裂缝,念着一件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那年,分田到户,三爹要把自己分到的田变成鱼池。三爹说,养鱼比种稻谷赚钱。为了节省人工钱,三爹没有请帮工,只是一家老小,手挖肩挑。开始好挖,一铁锄头下去,挖起的土可以装一簸箕。没想到,挖了二尺多深,下面的土跟铁板一样硬,锄头的口子都挖卷了。换一把角锄,还是挖不进去。三爹把角锄举起好高狠挖下去,每次也只能挖起巴掌大的一块土。真是怪事,三爹想,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怎么就像石板一样硬呢?三爹蹲下来,朝下仔细看看。隐隐地可以看出硬土层上留有像汽车轮子一样的印,人的脚印,牲口的蹄印,还挖出了一堆子弹一样的东西。邻居五爹听到三爹骂骂咧咧,拄着竹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拾起长着绿锈的铁砣砣仔细端详,说,是日本佬三八大盖的子弹。又四周看了一下,沉吟道,嗯嗯,是飞机场,这里是日本佬的飞机场。
挖断了两把角锄,还没有挖三尺深,实在难得挖,三爹就换了一块铜鼓山脚下的一丘田。也是命苦,三爹只挖到三尺深,又碰到了挖不动的硬土层。还挖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铁块,以及铜制成的玩意。三爹皱着眉头,望着卷了口的锄头,心疼地骂道,土里怎么有这些鬼东西,把我的新锄头都碰卷口啦。三爹在土里扒拉时,扒出了一根四寸多长的金属长条,好奇的双手搓掉上面的土,这东西一头尖细,一头扁稍宽,在太阳下放着金子一样的光芒。三爹想半天,明白了,这是一根金簪。就自语道,要是金簪,挖烂了几把锄头也值。忽然想,地底下怎么有这些东西?再一想,想出个理来:哇!是不是挖到过去地主埋的宝藏了?
他赶紧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股脑用衣服兜起来,跑到五爹那里求解。五爹是过去的私塾先生,肚子里全部是古书。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开,看了好一会儿,说,老三啊!这些东西都是古时候的东西,全部交给国家吧!五爹拿起一块长满锈三角形的小铁块说,这是古时候的箭头,那个像刀一样的东西是矛,还有这个弯弯的铁一定是马蹄上的铁掌。
五爹又眯着眼睛朝三爹挖出东西的环境看了半天说,那块地方,有可能是三国陆逊的练兵场。
三爹的脑瓜转不过弯来,练兵场上有刀啊、箭啦,还正常,怎么还有女人用的东西呢?
当然,这只金簪我现在没法看到,但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源源不断的气息在我与古街之间涌动。这气息带着我,在那堵抽象的残墙的裂缝里,坐上了爱因斯坦的超光速飞船。我看到了时间在倒流,宇宙在退行。我飞向了过去,当然是快速一瞥。
我看到了那个火烧赤壁行动的前一刻。
陆逊的马夫给爱马换上了新马掌,那旧马掌被随手丢弃。而那堵墙后的房子里,美人小乔正依依不舍地为马上要去赤壁点火的周瑜穿上战甲。战场上刀箭不认人,小乔夫人忧伤地从发髻上取下金簪,放到丈夫的手中。她是把金簪当成自己,紧随丈夫,为丈夫挡刀箭。不谙风情的周瑜随意地把金簪放到衣袋里,没想到上马出发的那一刻,金簪从衣袋里溜出来掉到地下,正好躺在旧马掌边,相亲相偎一千八百多年。
时光的节奏总是这般缓慢而悲壮。残墙、马掌、金簪早已与光阴达成协议,它们安睡在陆城古街深处的尘土里。
残墙和洒在残墙上的一抹红光,囊括了千年的来往,依旧在陆城古街的天地盘桓,把无数秘密提炼成凝重的一线一缕,围着古街缠过来,绕过去。
我看见了,在古街一条条的裂口里,尘封的幽暗处,无数的历史瞬间保持着一千八百年来的睡姿。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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