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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上的山里人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岳阳日报
车轮上的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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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

那一年我入住山村,带去了一辆捷达。当时山里只有一条乱石横陈的公路坯子,司机们已将就了好几年,总是大起大落如同骑马。车到狭窄处或危险处,被路边荆棘拉出尖声,被轮下溅石砸出巨响,又成了野战部队的坦克出征,每次都落下一个伤痕累累。

作为山村里冒出来的第一台乘用车,这辆捷达还是引来乡亲们的好奇。有干部要借它去开会,有教师要借它去家访,有农民要借它去接高亲……急得我立刻下令闭嘴:“汽车是老婆,岂能随便借?除非要救命,一律免开尊口!”

后来还真有人开了尊口。一农家半夜打来电话,说要送孩子急诊。我只好履行承诺出车相助,在车灯只能照见前面两三米的瓢泼大雨里,跑了十几里路,一路颠到卫生院。车上两位送孩子的农妇觉得车座很舒适,其中一位说:“这车比中巴好。师傅,下次我来看我姐,还是坐你这车。”

我没法解释营运车和私家车的区别,只能连声说好。

农民很朴实,农民的汽车观也很朴实——这种铁盒子在他们眼里也就是牛呵马的,犁呵耙的,邻居之间借用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一代新知识较多,至少知道它价格不菲。因此,当我鼓励他们的自信,大胆预言二十年后他们也能开上车,他们都觉得我信口胡说,纯属忽悠,把他们当娃娃哄了。“不用开车。最好是政府发一种药,吃一颗丸子就三十年不用吃饭,那样更好些。”他们这话明显地暗藏讥讽。

连我也大吃一惊的是,其实无须二十年,不过是十年之后,我的乡下熟人一个个拿上了驾照。这一天,是乡上在学校里召集什么会,我正好从那里路过,一眼看去,几乎半个操坪都停满了小车,亮闪闪的一片。正好有学校里的割草机在吱吱吱地割草——这声音,这景观,哪是什么汨罗市的山区乡,不就是美利坚吗?除了见面不说哈罗,除了手里没拿一份外卖的汉堡包,这些走出车门的汉子与汤姆或托尼还有多少差别?如果说这就是中国南方的一个贫困乡,或准贫困乡,谁信呢?事实上,来自华盛顿的女教授芭芭拉随我看了两个村子以后,曾一直在摇头表示迷惑:No,这不是中国,不是。

因为车多,车的利用率低就高不起来。一个泥瓦匠来我家帮忙砌个鸡埘,不过是从村头来到村尾,也开上了一辆奇瑞。但他不开还不行。奇瑞是他嫁女时收的一份聘礼,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没法搞营运(此类车已太多),也不宜长期闲置(对不起一份车险),那么开上它在村里串串门,砌个鸡埘或上个屋梁,打点麻将或喝杯小酒,也算是废物利用的不得已之举。车主的母亲九十多岁了,坐车坐上了瘾,有时去菜园里掐把葱,也要儿子开上车。“我实在是不想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条水泥路修得这么好,汽车都开到家门口,那我怎么说还得再活一两年吧。”身旁一位退休教师也大加感叹:“这日子是得慢慢地活。二婶子你看,这一不交农业税,二不交学费,种两亩田还领这个钱那个钱。要是政策再好一点,明年政府会不会派人到乡下来喂饭?”

这口气听上去倒是像喜中有忧。

按经济学家的说法,修路算投资,买车算消费。其实不修路就不会有人买车,不买车也就不需要修路,可见投资与消费在这里互为动力,其界限并非教科书上那样森严刻板。文化这只更加“看不见的手”也在兴风作浪。中国人最讲面子,于是陪嫁要有车,接客要有车,青年人比“酷”更得飙车……汽车时代的面子主义一旦发作,便倒逼出修路架桥大动木土的热火朝天,不但要乡乡通,还要村村通,还要组组通和户户通——任何一个经济学家看到这种景象,可能对非理性的汽车消费热潮暗暗扼腕,却没法对经济前景表示悲观。起码,十年二十年内的GDP能低到哪里去?

不过,生态学家不是经济学家,会由此担心中东的石油和南极洲的臭氧层。这些事离中国农民当然是远了点。不过,医生也不是经济学家,至少有理由忧心如焚地说到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动脉硬化……这些以前叫做“富贵病”的东西,眼下正在乡村迅速蔓延,危及很多人的性命。这是不是与人们的体能活动急剧减少有关?是不是与人们在车轮上的安逸太多有关?是不是与汽车太多有关?正是想到这一点,我穿上一双草黄色胶鞋,差不多是老古董的那种,在村头村尾到处乱窜,逢人便讲出汗的重要性,多走路和多干活的好处,特别是对青年人中越来越常见的肥大肚腩一再提出警告。我发现很多人多是笑一笑,支支吾吾,似信非信,大概觉得我又来忽悠了——就像十年前听到我发布关于汽车的预言。

我的喜感在于,作为一个文化人,我总是被村里人尊称为“先生”或“老师”,一再接受隆重礼遇,但一到具体问题上,我发现没几个听我的。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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