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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
念
站在眼前的这座楼阁,是一个时光收藏家。比其收藏更丰富的,是千百年来相守相望的这湖水。
与以往多次的脚步匆匆不同,那个下午,我把面积扩大三倍的景区公园细致地走了个遍。然后待在西南角,远远地望着从枝繁叶茂中露出一角峥嵘的楼阁。日薄西山,阔绰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镏金的水浪。游客散离,脚步寥落,从市井闹声里蛰伏了许久的安静,慢慢伸长无数细密的藤蔓,紧紧攫住这楼阁的四角,高高把他悬在静水流声之上。
从天而降的静谧里,起落的涛声也于那一刻停顿。我也说不清要寻找些什么。我双手交叉搭了个取景框,仿佛要透过暮色里虚无的框定,触摸那季节深处的画面,以及历史时光曾激起过的阵阵回响。
九百多年前,也就是宋仁宗庆历六年(公元1046年)的某个夜晚,恰值秋季,凉意一寸寸地攀爬上范仲淹的肌肤。这位北宋名臣鬓角斑白,日子过得并不舒畅。这一年,他被贬知邓州(今河南邓县)。
略显拘谨的书房内,灯火将范仲淹一张清癯的脸庞在屋墙上打出一个虚弱的剪影。他慢慢展开驿使送来的山水画轴。他并不熟悉画的作者(也许在那个与笔墨相伴的年代,一个藉藉无名的人也是作画的高手),但送画来的滕宗谅是他多年的好友,被更多人记住的是“滕子京”这个名字。与他命运的境遇相似,滕子京同样是遭贬的落魄官吏,两人各处异地,唯有纸上飞鸿。
画幅在手掌挪移间徐徐拉开,范仲淹看到了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水一直流淌到目光的尽头,迅疾消失,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帆影。近处呈现的,是从高大林丛中生长出的一幢三层纯木结构楼阁——四柱高耸,顶檐牙啄,金碧辉煌,仿似一只腾空的鹏鸟。楼筑建得很雄伟,范仲淹一眼就洞穿了好友滕子京的心思。
谪守巴陵郡,濒洞庭,临长江,流水匆匆中隐匿的无奈凄凉压得滕子京心头沉甸甸的,但水所生发出的大气象又让他精神一振。身为曾经的同僚好友,在范仲淹眼中,滕子京从来都是个不安分的人。范仲淹在西北经略边防事务时,两人曾密切合作抗御西夏。滕子京是一位有抱负、很能干的人,他在工作上从不循规蹈矩,常常为达目的而不注意方式方法。西北前线,与西夏的连连战事,让他伤透脑筋。为了减弱西夏政权和军队在民众中的基础,他耗费大量的钱财,目的是搞好与地方酋豪的关系。用今天的官方语言,身为一个官吏,他挪用超支了财政预算、“三公”经费,尔后,这些授政治上对立者以柄,遭人检举,罪名不小。宋朝皇帝接到弹劾举报后审计滕宗谅,此事虽有范仲淹、欧阳修等好友在皇帝面前求情,但一纸贬书,滕子京最终没有逃脱贬谪的命运。
贬谪,这一多数古代文官都历经过的政治“棒击”,轮到滕子京头上时,一定也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所幸的是,适时调整心态的他,在被贬之地开始书写政治生涯中的崛起之作。
这一贬,成就了他自己,也成就了一座城市。
有抱负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想有所作为的。据《宋史·滕宗谅传》等史书记载,在他还未到岳州之前的两年多时间里,这一朝廷的弃儿,先后从庆州贬至凤翔,继而贬至虢州,后又于庆历四年春谪守巴陵郡。滕子京待在岳州的时间是从庆历四年春到庆历七年初调任苏州。在后人津津乐道的叙述中,他以忍辱负重、殚精竭虑的三年时间完成了今天看来都是十分重要的三件政绩工程。
承前制,重修岳阳楼;崇教化,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筑偃虹题。即使有人笑称的三大政绩工程,于今天的执政者而言,也都堪称大手笔,且为民生实事。
岳阳楼重修落成之日,滕子京只是“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而已”。这是一种压抑太久之后的释放。一个负罪的贬官,一趟失意的仕途,一场坎坷的人生,足以使人消沉、颓废,但他忍辱负重并勤于政绩,把个人的惨淡悲伤心境丢在了历史的风中。
在方志里保留了滕子京为求《岳阳楼记》而写给范仲淹的信——《求记书》。其中有一段很关键的话:“谨以《洞庭秋晚图》一本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这幅历史上最早描绘岳阳楼的画卷,因此诞生。
可至今已失传的《洞庭秋晚图》,究竟出自谁之手,早已成谜。我几次找对岳阳楼文化有研究的专家打探,在何处能找到这幅画的资料,皆被告知无能为力。
我和画家朋友曾探讨过这幅画是以何种面目存在过。也许范仲淹所看到的那幅山水画,见不到人,但又无处不都显示着人的存在。帆船、楼阁、林荫、曲径通幽的小路,都是人活动密集的所在。在以水运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人的存在,就如同我们今天在高铁站、火车站、机场看到的络绎不绝的人流。
仍然回到庆历六年的那个秋凉如水之夜,范仲淹端详着画。他一会儿看看楼,一会儿看看水,他的视线仿佛穿越纸幅的局囿,从一个有限的视域里,看到了洞庭湖的浩浩荡荡,看到了水的无际无涯。整张画卷充满了透彻的潮湿气息。他的视线也从有限抵达无限。
在敞开的思绪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范仲淹一时难以掩抑内心情感的涌动。浩荡的皇恩不会降临到每个入仕者身上,每个遭遇贬谪的人都在寻找、辨认着夜深后前行的路。范仲淹看到了来自好友内心深处那股执拗的勇气。这些看似微弱实则强悍的勇气,必然成为那个朝代最珍贵之所在。他用“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评价好友滕子京,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表达心迹。一个人,一群人,心迹皆在敞开的思绪和飞扬的文字中袒露。《洞庭秋晚图》成为范仲淹打开视野的一个动力原点。然而这原点,已经无迹可寻了。它的失传没有历史记录和民间传说。仿佛一阵风,它在范仲淹的眼前一闪而过。它只是曾经作为催生《岳阳楼记》而存在过,然后就悄然隐遁入茫茫夜色之中了。
画的结局被时间弄丢了。就像一颗流星,在横无际涯的洞庭湖的水波中,飘入更加浩瀚的时间之海。也许,《洞庭秋晚图》不只是画了一座楼阁、一湖水,它在被范仲淹乃至更多不同的人多次端详之后,难以逃脱命运的神秘性——它注定只是成为一个动力原点,它跟随时间的变迁而发生变异,直至最终无故地消失。而那被水的行走带离的不仅是不复返的时间,还有那些隐藏在时光角落里的秘密。因为秘密,岳阳楼便有了多变的叙说。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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