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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简易闸的装载用了整整三天才完成。可是临出发时会爹和轮船船长发生激烈争吵,两人一个要起航一个坚决不走。会爹坚持不走的理由是风暴马上要来。“三月三、九月九,无事莫到江边走。”这几天空气阴湿得抓一把能拧出水来,床上的被褥也粘糊糊的令人不爽。昨天晚上风向突然转北,潮气顿无。加上离三月初三只差几天。种种迹象表明,这场每年如约而至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大风暴即将来临。今天早晨收音机里也预报24小时之内强冷空气将到达江淮地区。
我们装芦苇时是两条船用缆绳连接成一个整体,这样即使芦苇捆码到十多米高也能保持船舶稳定不至于倾覆。但是这种装载方式的弊端是受风面积太大,一旦遭遇大风,靠轮船那百多匹马力的动力肯定无法控制住整个船队。如果在风浪颠簸里连接两船的缆绳断裂,两船散帮的结果是船毁人亡。
轮船船长偏不信这个邪。他在大队里拍了胸脯,保证按时把货物送到。可是原计划两天完成受载却用了三天,已经让他很是不爽,如果再在这里躲几天风,按时到港的牛皮吹破,他无法向大队领导交代。更主要的是,他不能允许船队任何一个人挑战他船长的权威,在这个船队必须他说了算。会爹也犟,我看谁敢起老子的锚。大多数船员在心里赞同会爹意见,口里不说却都坐在那里不动。
船长是大队党支部委员。他决定召开党小组会议来决定走还是不走。这一招既绕过会爹也戳到他的痛处。会爹曾经写过无数申请书和思想汇报,却始终在组织的门外徘徊。党小组会议的决定是:马上起航。如果会爹仍然坚持不发船就把他的行为作为反对“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事例上报,党支部正愁找不到反面典型呢。船长向会爹宣布会议决定时口气冷峻满眼不屑只太阳穴一块锃亮的大疤透出几许得意。会爹一声不响转身回船。怒吼一句:开船!
起锚,编队。我们四条木驳船两两相绑,形成一个方阵。轮船通过一条钢缆拖着这个又高又笨的方阵在小港里面缓缓地移动。我们这一组船并排在前,铺头上各站两人手里擎着长长的挽篙,在过弯道时两条挽篙齐齐撑住河岸,协助轮船的牵引使船队顺利拐过弯道。一路拖拖拽拽,进入主航道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吃饭时大家都显得疲惫不堪。会爹依然铁青着脸埋头吃饭,甚至连酒也没喝。碗筷一放会爹就吩咐大家:把两船之间相绑的缆绳增加一倍,再检查一遍连架接是否牢靠。舱底水尽量舀干,各舱口盖必须盖严扣死。老婆子晚饭要早点,天黑之前一定要吃完饭。把所有能固定的物件都固定好,马灯和手电筒也要检查。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恶战。全组人脸色肃然地听着,会爹一布置完大家就分头开始行动。
我独自一人爬上芦苇捆堆码起来的高高的苇山顶端,看着前面轮船拖着我们船队顺流而下。两岸是无边无际的草滩,布满一个个残留的水洼在一片绿色中闪闪发光。现在还是枯水季节,阔大的东洞庭湖只剩下这条湍急的水道。整个洞庭湖承载了湘资沅澧四条河流的水量,现在全部都汇聚到这一条水道注入长江。又逢桃花汛,水流速度当然十分惊人。船队在河道中飞驰,一路汽笛长鸣相互避让着路遇的其他船只。河道弯弯,两岸景致不断掠过。看着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不禁疑惑,今晚真的有风暴来吗?可是那帮子桀骜不驯的师傅们现在都在做着迎接风暴来临的准备工作,恐怕不仅仅是出于对会爹的信任,一定也意识到风暴正在逼近。
我心里一阵忐忑不安。第一次出航就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兆头不好。命运多舛反正已经认了,该不会把小命也给搭上吧。正胡思乱想着,会爹也爬上来。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绷着的脸松下来。有点害怕吧?我点点头。他笑了下,没关系的,行船跑马三分险。洞庭湖上的水手谁没有碰上过几次危险,早碰上比晚碰上好。风里浪里滚过几回也就无所谓啦。唉,但愿我的判断是错的。今夜风暴不来明天我们就能到达武汉。老天帮忙哟。他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记住,晚饭后穿上救生衣就待在舵舱里不许出来。晚上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掉进江里,尸都没地方捞。听见没有?我心一紧连连点头。
尽管我一直在暗暗祈祷平安,该来的还是一定会来。风暴起来时我们船队正经过一个叫牌洲湾的码头。江面到这一段变得特别宽阔,左岸陡,右岸浅。那浅水处是大片沙滩,对船舶是个凶险无比的陷阱。风暴来得陡,一瞬间风力就超过五级。逆风顺水,两股力量一较劲,浪就特别大。前面轮船仍在往前冲,似乎还没有掉头避风的意思,可能是轮船船长的面子下不来还在硬撑。狂风卷起巨浪拍打着船身轰轰作响。雨在舵舱的壁板上敲出暴豆子一般的声音。师傅们全冲出去,外面风声雨声浪声汽笛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舵舱里,吊在舱顶的马灯虽然进行了固定。但在剧烈的摇晃中仍然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如一把钢锯一下一下锯在心里。我心慌得不行,扭头看看侯老太想从她那里得到点安慰或是鼓励,却发现她老人家竟然坐在吊铺边的凳子上打瞌睡,似乎还有隐隐的鼾声。外面天翻地覆倒像和她无关。我不禁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惭愧。这算什么?师傅们都在风浪里搏杀玩命,我却躲在这舵舱里像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这像个男人吗?冲动中我一把拉开舱门,蒋师傅却带着一身风雨跨进来。他浑身已经湿透,嘴唇冻得发紫。他哆嗦着扑到会爹的吊铺边摸出一把酒壶往口里猛灌几口,过了好一阵脸色才缓和过来。侯老太在一边嘟哝,又偷会爹的酒喝,自己从来不买,真不要脸。一边说着一边又闭上眼睛。
听说我要出去,蒋师傅瞪圆眼睛嚷道,你还嫌乱得不够是怎么的?出去谁有空照顾你,船头的芦苇已经被浪冲走几十捆,现在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你出去不是添乱!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他说完又一头钻进外面的风雨里。我沮丧地坐在舱里,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窝囊。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适宜做一个水手。难道这就是我要为之付出一辈子的工作吗,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目标,我的生命价值在哪里呢?那么不做水手还能做什么,毕业后整整待业两年,如果不是帆运社格外开恩,恐怕连水手也没有干。可是刚才冒出的念头已经像条毒蛇钻进我的心里。
外面风浪似乎小了许多,船速也慢下来。船队在风浪里总算掉过头,慢慢驶进牌洲湾船闸外的进出水道。这条水道供进出船闸的船舶通过,平时绝不允许有船只在里面停泊,但是今天这种极端天气中我们为避险进来躲风,船闸上的工作人员也不好说什么。刚才他们也看见了江中惊险的一幕。
次日天明,风暴依旧,只是雨已经停歇。我和师傅们到船头检查昨晚风暴袭击中货物受损情况。船前面用苇捆搭成的供人上下的台阶已经被风浪冲塌。斜架在台阶上的两块长跳板断裂了一块,白森森的木茬露出,龇牙咧嘴模样狰狞。如果不是昨天特地用绳索缚住,跳板可能已经被大浪卷走。而那些苇捆就没有这样幸运,几十捆苇捆已经不见踪影,铺头上还散落着几捆显出一片狼藉。最险的是前面几道相绑的缆绳竟然断掉一根。我暗暗佩服会爹,不是他早作绸缪真不敢想象昨晚会是什么结果。昨晚的激烈惊险让我第一次见识了风浪惊人的力量。
从牌洲湾船闸进去,里面就是天下闻名的洪湖。这里曾经是古云梦泽的一部分,不知从什么朝代起被围垦成一个大堤垸,在垸子的北部中央低洼处仍保留一片硕大的水域,这就是洪湖。我不知道这湖的面积有多大,只知道湖中盛产各种淡水鱼虾和水生植物,给当地老百姓带来不少实惠。每年冬季有大量候鸟迁徙到此过冬,逢晴朗黄昏,湖面水鸟群飞,与晚照交相辉映,诗情画意让人流连忘返。那时还没有湿地保护的概念,更谈不上什么环境保护意识。乡镇小街上摆满了猎杀的天鹅、大雁和野鸭子出售。我们在小镇的街边花两块钱买了一只大雁,准备晚上打牙祭。卖雁的中年大姐对我们感激不尽。她说在街边已经站了一上午连一只雁也没有卖出去。如果不是我们,她今天肯定又要白跑一趟。大姐不容分说非要送一条胖头鲢鱼给我们。这种鱼不值钱,卖不出去还要费力往回带,你们不用客气,她说。
回船去的路上,我们经过大片麦田和油菜地。雨后的麦田中麦苗青葱油绿,有淡淡的青草气息渗入肺腑,引我们贪婪地大口呼吸。油菜从地面冒出老高,有农人赤足在地里劳作,蓑衣斗篷裤脚高挽。一条黄狗在田埂上冲我们狺狺低吼,听见一声叱骂,摇摇尾巴趴了下去。这是一方富饶的家园,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即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依然呈现给我们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虽然来这里仅仅是惊鸿一瞥,那位中年大姐和那只大黄狗已经沉淀在我的生命中成为抹不去的记忆。1998年牌洲湾溃垸,长江洪水把那里冲成一片汪洋,不知那位朴实善良的中年大姐是否躲过劫难。二十多年过去,她一定已经儿孙满堂,正在乐享晚年幸福吧。
两天后,风暴过去。我们重新起航,当天下午到达目的地。不过这趟航程故事还没有完。回港后轮船船长向大队领导汇报,说因为会爹拒不按时发船耽误了时间,致使船队遭遇风暴延误了到港日期,还损失了部分货物。大队给会爹行政警告处分。背了这样一个处分,他入党的希望算是彻底泡了汤。我们要为会爹到队里去鸣不平,他制止了大家,只骂了一句粗口。
◎查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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