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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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云尔
我很想为乌刺莓写点什么。可当我动笔的时候,从记忆里最先跑出来的,竟然是另外一种毫不相干的植物。迄今为止,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小时候,几乎天天和这种植物谋面。然而,我却没有记住它的名字。
它的叶子,它的枝条,都是绿色的,而且瘦骨伶仃,乍看上去,一点都不显眼。在我的印象里,这种貌不惊人的植物从不开花,也不结果实。春天来临,它从土壤里生长出来,到了秋天,又随着大多数植物一起慢慢枯萎。它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生长在荒僻的河滩一带,从不与庄稼争夺土地,人们就宽容地任其自生自灭。
从春到秋,它静静地生长着。我想,这种植物一定拥有最恬淡的心境。就像那些看破了红尘的人,栖身于一座寺庙,或者,随便这个世上的哪一个安静角落,把这一生慢慢地过完。对它而言,所有的愿望,恐怕仅此而已。
后来才知道,我其实大错特错了。
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这是一个开始沉溺于往事之中的年纪。这一天,没有任何铺垫,母亲就向我提起了生长在河滩上的这种植物。因为母亲的提醒,被淡忘了的它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母亲喃喃自语的叙述里,我才知道,这种通体绿色的植物,貌似普通,原来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红色染料。
我揣测,母亲年轻的时候,和所有爱美的女子一样,对这种植物必定情有独钟。我想象着这样的情景:春末或夏初的早晨,一个面容被时光模糊了的女子,赤足来到河滩上,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绿色的植物连根拔起,然后,扛着回到家中,将它和需要染色的布料一起放进锅中。慢慢地,火生起来了,锅里的水渐渐沸腾……当她再把布料从锅中拎起来,让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那颜色黯淡的布料,成了鲜艳夺目的红色。
然而,搜索所有记忆,我发现,母亲一生中很少穿红色的衣服,也很少戴红色围巾之类的东西。在我生长的那个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也是如此。显然,对她们来说,红色是一种忌讳,敬而远之。后来,我读了一篇自传体的文章,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文章描写了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历程。作者回忆小时候把指甲精心染红的经过。蔻丹花又叫指甲花,夏天,蔻丹花开得旺盛灿烂。把蔻丹花的花瓣摘下来,捣烂,均匀地敷在指甲上,一个晚上的功夫,指甲便变成了鲜艳的红色。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当看到自己的纤纤十指,一夜之间成了醒目的红色,内心是何等的欣喜若狂。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母亲声泪俱下的呵斥。她母亲呵斥她,缘于在当时人们的眼里,这种鲜艳夺目的红色,是一种妖冶。是一种放荡。
和蔻丹花一样,生长在河滩的这种不知名的植物,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恬淡,肯定是热烈的,摇曳的。这种热烈与摇曳,对那些爱美的女人来说,是一种多么难以抗拒的蛊惑。以至,已经六十多岁的母亲,还没有彻底忘记它的存在,依然把它埋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
小时候,因为经济窘迫,迫于无奈的母亲从年迈的祖母那里学会了织布。我身上的衣服就是母亲织出来的布料做成的。那是一种很厚的土棉布,摸上去,粗糙,一点也不光滑,闷热的夏天穿在身上,总有一种刺痒的感觉。
我的两个姐姐,穿在身上的也是这种棉布衣服。不同的是,她们的衣服都是染了色的。用来染色的是栀子。用栀子果实染出来的布料,呈很浅很淡的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若有若无。我想,倘若,将这种厚厚的手工制作的布料染成鲜艳的红色,一定具有不同的视觉效果,我的两个姐姐穿在身上也一定更加落落大方。想必,母亲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这种不太引人注意的浅淡的黄色。
这种选择,归根结底,是对生活的一种妥协,是一种不情愿的放弃。
最后,还是说一说乌刺莓吧。乌刺莓是一种味道酸甜的野果,颜色乌黑,让人害怕,吃它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吃过之后,嘴唇、舌头、牙齿,几乎无一幸免,都被染成了乌黑色。大概需要一天左右的时间,这种颜色才慢慢褪去。夏天,乌刺莓成熟了,空气里,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这是一种信号。它在告诉那些贪婪的小动物,同时,也告诉村里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大饱口福了。和鲁莽的男孩子不同,村里那些女孩子在采摘的时候,有所顾忌,小心翼翼,因此,她们的衣服干干净净,吃的时候也格外注意,尽量不使自己的嘴唇染成乌黑的颜色。她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乌黑的颜色和鲜艳的红色一样,都是众矢之的。
在我家的隔壁,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们经常一起摘乌刺莓,她的吃相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单从嘴唇上看,根本发现不了她刚刚吃了乌刺莓,除非,她把嘴唇张开。至今,我还记得她把嘴唇张开的样子,记得她张开的嘴唇里那一览无余的乌黑的牙齿和舌头,以及,她稚嫩的脸上那不好意思的尴尬笑容。
一晃,我和她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她在一个城市里工作,很少回来。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回来了。整个人都变了,包括语气和服饰。她身上的衣着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色泽。她的眼圈和嘴唇,涂成了蓝黑的颜色。这种妖冶的打扮,俨然一个蓝色妖姬。从如今的个性张扬,联想到过去她吃乌刺莓躲躲闪闪的样子,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不由得让人欷歔感慨。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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