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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习水手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岳阳日报
见习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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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舱室。大约7至8个平方米,高2米。靠后舱壁有一张用几块船板搭成的简陋的床,没有桌子,没有凳子,也没有窗户。床铺前方两米处的舱顶有一个80公分见方的开口,顺着口子下的楼梯爬上去就可以出舱。这是房间唯一的出口兼采光口。我把被褥在床上铺好,躺上去试了试。头正好顶着船舷,隔着五公分厚的船板就是湖水,可以清晰地听见水在船板外流过的唰唰声。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桐油味,这是一种被浓缩了的自然的气息,有森林的味道。如果这气息再淡一点应该就变成了芳香。桐油是天然的油脂,是木船用来防腐防漏的最佳材料。实际上我们这艘木驳船上所有的木制品包括水桶、脚盆全部都用桐油涂过,所以整艘船都笼罩在桐油的气息里。

我从床上坐起来,头有些发懵,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我的“豪宅”就位于船的最前部,叫着闷头。舱顶的外面叫铺头。铺头上有绞锚关、系缆桩,最前端伸出浪头的部分是鸡公头,上面吊着150公斤重的主锚。铺头是水手们最主要的作业场地。抛锚、起锚、系缆、撑篙,向拖轮递送和解除连接钢缆,和邻船相互搭帮的作业都是在这里完成的。水手们扯皮打架,搏力较技的许多故事也都是在这里上演。

正发愣,外面有人叫喊:新来的学生伢子弄完吗?组长回来了叫你去。喊我的人好像姓蒋,三十五六岁,个头不上一米五,凸起的嘴唇下两颗包不住的大暴牙最引人注目。我赶紧爬出舱随他往船尾走。不料他一把拉住我,指着舱口对我说,舱口必须时刻都关着。他告诉我舱盖有两层,下面一层木格子盖板通过滑动开闭。人在舱里时只需拉上格子盖板,既透光又通气。人出去或者铺头上要作业时必须把外面一层木盖扣好。他一边为我示范一边解释,如果舱盖不及时盖上,有人过时不小心踏空肯定会出伤亡事故,那可不得了!我听着一阵后怕。这时看他那两颗大暴牙似乎没有那么扎眼了。

组长姓侯,年龄在50岁上下。人们称他会爹(kuai

dia)。个子也不高,偏矮。不过身板比蒋师傅壮实多了,隔着冬衣也能感觉到那对臂膀的力量。侯组长坐着,我站着。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我足足有分把钟,让我觉得时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

家里什么成分?他突然开了口。

下中农。

父亲是做什么的?

省航运局干部。

二十一种人吧?

……嗯。

刚才是不是你在那边的木排上喊救命?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一组是靠泊在木材公司的一片木排外面,要上船必须从这片上千平方米的排上走过来。大片的木排则是由一小块一小块木排联结在一起的。我第一次行走在这些又圆又滑,欲沉欲浮的木头上,心中战战兢兢,犹犹豫豫。一个不小心,两块木排突然裂开,裂缝越来越大。我一脚蹬一块小排,腿越劈越开,不由惊得大呼小叫。走在前面的童秘书回头见我窘态,转身把联结两块木排中间的篾缆往上一提,两块排悄然合拢。那边,有人在哈哈大笑。

幸好侯组长没有继续问下去。显然他对我的情况已经摸得十分清楚。我父亲刚从单位关押二十一种人的学习班放出来,正在航运局的码头上拉着板车改造思想呢。

侯组长开始介绍一组的情况。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壶,一边喝着一边挺自豪地说着。

一组共有两艘木驳船。每艘满载排水量为200吨。是全社最大的两艘无动力货船。船长约四十米,宽六米,满载吃水深两米。船分前后两个货舱。船尾有舵舱兼卧室兼餐厅兼厨房。有两个封闭的吊铺,其中一个是侯组长夫妻休息室。船舱建在舱面之上,又称梢楼。高约二点八米,面积大概不超过二十个平方米。全组算上我共有十人。一号驳六人,二号驳四人。我在一号驳,不算正劳力,侯的老婆专管做饭。所以两艘船的人手分配是基本均衡的。

侯组长分配给我的工作内容是每天和两位师傅用吊水桶提水冲洗铺头和船两边走人的跑干,冲完再用拖把抹干水渍。两个货舱的盖板也要抹干净。早晚各一次。船舶受载前我要和师傅们把货舱的盖板揭开码好,把货舱的底板一一铺好。上货时,我的任务是在跳板前发筹(一种小竹牌,用以计量搬运工人装货的数量,也是他们用来结算的凭证)。但是我们一般习惯把这种小竹牌叫做“欢喜”,发“欢喜”而不是发“愁”,无非是讨个好彩头。我要学习的内容也很多。如笨重货和散装货的受载卸载顺序各有不同,泡装货的堆码更有技巧。航行时怎样下腰舱察看底舱渗水,怎样用吸筒泵排水。怎样扎拖把,打绳结,系缆绳,怎样给船体抹桐油。甚至怎样走路怎样上跳板都要从头学起。不一而足。

侯组长警告我,三个月内不许到铺头上作业,不许独自驾驶脚划子,不许在行船的时候用吊桶到船外提水。我在心里开始咒骂这老小子。看来他是把我当阶级敌人在收拾,不想让我学技术肯定是防患于未然。我心中发恨同时也暗暗担心,看来就算我已经沦落到船拐子了还是躲不开革命群众警惕的监视。想到这里,心情突然沮丧之极。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落在侯组长身后挂着的一叠日历上。最前面一页是1972年3月20日,农历鼠年二月初六,春分(申时)。我看不清那个“鼠”字,身体不由自主凑上前去。侯组长往后一仰,双手已作势横在胸前。这时我突然嗅到一股酒味,原来侯组长手里捏着的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酒。我对侯组长笑笑,我想看看你壶装的是什么,原来果然是酒。他的脸色一松随即又紧张地双手捂紧酒壶,你不许偷我的酒喝!我瞥见他说这话时蒋师傅脸上有一丝诡异的笑意一闪而过。一时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口中“嗯,嗯”地应着。

晚上七点开批林批孔会。侯组长最后用一个开会通知结束了和我的谈话。我暗吁一口气,告辞转身出了舵舱。却听见蒋师傅在里面起了高腔。

又开什么会,都批了大半年了还批?

这是政治任务,上面布置的。

二号驳还在湘阴卸载,半组人怎么开?

也要开。

花麻子和老马都上岸去了。

已经通知他们。

我不管,晚上我要回去看崽。

说得好听,看崽!好吧好吧,只开一个小时,散会就让你回去。

冬天日短。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阳光泛出红色。湖面虽然比丰水期缩小了许多,却反而更加闹腾。各式各样的船舶往来穿梭,汽笛声声。远处归帆拉出长长的侧影,如劳作中的剪叶蚁,悄无声息地滑过水面,船尾的浪痕隐约可见。数只小鱼划子在来来往往行驶的船舶之间穿来绕去,让人看得心惊胆战。那渔人却不在乎,只把两叶桨打得上下翻飞,驾着那小划子像鸟入丛林般随心随意,还不忘向过往的大船招手示意,兜售刚刚捕获的鲜鱼。太阳这时已经像一枚巨大的蛋黄,漂浮在天边的云层之中摇摇欲坠。有水鸟腾起,排着整齐的队列掠过天际。春色已浓,这大概是最后一批北归的候鸟。

我笨拙地完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水手的作业。在春分这一天成为一名见习水手。不过,晚上还有一个批判会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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