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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人间三月,我栖息的机关大院早早地呈现出一派“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春和景明。
那天午餐后,春困扰人,我还没有坚持看完中央一台撒贝宁时间《今日说法》,就倦缩在沙发的软垫上伴随着撒贝宁带磁性的案情解说词沉睡在陆游的“春来日日困春醒,徂岁如驰得我惊,山寺馈茶知谷雨,人家插柳记清明。”的诗意中去了。
一阵有节奏但不十分沉重的叩门声,将睡意朦胧的我唤醒,我踏着拖鞋一百个不情愿地拧开家门,一句“是谁……”还没问出口,乡下老嫂子双手提着一只别样精制的、恰似葫芦形状的一篾篓鸡蛋精神爽朗地进门了。我惊喜地说,“怎么来不先打一个电话,吃中饭么?”“哈哈哈,吃了吃了。我在八字门你侄儿那里吃中饭,怕打扰你午休,我两点半才动身搭公交车,哪晓得这么快,三点多了,你还在困呐?”我有些不好意思,说:“不困了不困了,你坐,我去泡杯好茶给你喝。”别看我嫂子年过古稀,她在村子里是有名的“不老阿庆嫂”,一向以快人快语热心肠著称。至今挺直的身板走路依旧脚下生风,说话做事依旧耳聪目明振振有词。这不,她在客厅沙发上屁股刚落座,茶杯一端,就对着那只蔑葫芦发话了:“妹子,你晓得咯,这阳春三月时节捧槌落地都生茎,长草的地要挖,发芽的茴种要种,牵藤开花的南瓜冬瓜黄瓜苦瓜豆角要点,不牵藤的开花的辣椒茄子要发芽,你哥是闲爷,象棋一天不下心发慌,我是忙里又忙外,搞不赢手脚。今日不是马蹄石方四槐的老婆水英,清早绊了一身露水送来了73个土鸡蛋,还是四槐用细水竹篾编的一只葫芦型蒌子装的,硬要我来代劳,我是不会特意跑这一趟的。水英说是几年前四槐有么里事,你帮了他的急忙,感谢你的,你收到了鸡蛋就知道的。正好我家里养的几只老母鸡也扯开屁股开王(生蛋的意思)了,我也往篓子里凑了27个鸡蛋,刚好100个一葫芦篓。”还说:“葫芦篓装鸡蛋,送人情叫做福圆财宝圆。你嫂子我是见过这么齐整光鲜个大匀称的土鸡蛋,但从未见过编织得这么精细灵巧实用的,像极一只大葫芦瓜样的篾蒌子。鸡蛋慢慢吃完了,葫芦即
福篓。这福篓子你就莫丢了。”
嫂子在客厅边喝茶,边唠叨嘴巴
就像开了机关枪。我大脑深层
的困意还未全消,听了半
天真不知道她叨了
一些什么。脑
子里只听明白了葫芦篓子、新鲜鸡蛋,这两个图像加名词。一半为了陪嫂子听她唠叨,一半也是为了催醒春困因子,我蹲在葫芦篓子面前仔细地观察着,实话实说,这篾篓子我还真喜欢。水竹青篾外表刮得光滑细腻,篾破得均匀如麦苗丝,有如我父亲当年编织灯笼的破篾手艺。再看葫芦篓底部是用整根青皮水竹火烤为圆圈作底座做纲,以六方孔为花格基调,三十六孔一路向上呈圆形编织,口径收放自如巧妙,第一个大葫芦中间收腹为颈稍细,随之编出第二个连体葫芦再收篾,缩紧为瓶颈后高七寸许,均匀扎口,再用青篾浑圆锁口,两边对称按一青篾软辫式的手柄,合二而一为一个提手,看得出整个葫芦篓的青篾外表还被细心的主人均匀刷了一层青漆。特别是那编织的六方花孔,一个个均匀剔透令我分外眼熟。大有我父亲当年能闭目编织灯笼的手艺风范。这更让我对这葫芦篓陷于睹物思亲状。
提了福篓先到厨房,捡了三十二个进了冰箱,冷藏盒就装不下了。只好又提着福篓到阳台,当我一手抓起三个鸡蛋轻轻放到地面时,我惊奇地发现三只鸡蛋壳的表层似乎歪歪扭扭呈出两个字,细看,那字呈浅蓝色,笔画极不规整,笨拙,稚嫩,我猜测这是出自一个小学生的圆珠笔之手,借助阳光我依稀认出是“感谢”两个字,谢字后面好像还拖了一个小数字尾巴,又细看是感谢1,感谢2,感谢3……我既惊叹更惊奇!天啦,我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好事,能够受到如此沉重的感谢之礼呢?我摊到第三十六只鸡蛋,也就是被36个感谢包围着时,我惊恐不已,不敢再摊下去了,我大声喊嫂子:“你快来哟,这鸡蛋到底是谁送的,怎么每只鸡蛋壳上都写有字啊?”嫂子一听说鸡蛋上写了字,接过细看,也感到惊奇。“哟嗬,我忘了,今早上只听方四槐的老婆水英姑娘送鸡蛋时,说她读一年级的孙女一个一个写了字,我还不知道是说什么写了字,原来她孙女是在鸡蛋上写的字。”这时,我才听清楚方四槐和他的老婆水英,这一对夫妇与这一福篓的鸡蛋有关。我问嫂子:“方四槐是谁?”嫂子一脸莫名惊叹:“方四槐你不认识?他老婆水英说你认识。”我说我不认识。嫂子说:“你不认识可能也是,他老娘是你老娘娘家湖北洪湖的嫡打嫡亲的老乡,在湖南这边结拜了六十年的亲姊妹脾妈。”讲起脾妈我就熟悉不过了,她与老娘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两位老人在生前
走得很亲。但我只知道脾妈的三个儿
子,有名有姓,我至今能直呼
其名,大槐哥、赐槐哥、再槐哥,怎么还冒出一个四槐哥呢?嫂子倚着阳光门框说:“四槐小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就过继给邻村的刘三麻子作崽,前些年,他养父养母过世后他又与这边几兄弟开始走动了。他老婆水英说,要千恩万谢你,你收到73个鸡蛋,你就明白帮了什么忙。还说是送迟了拖久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帮了他什么忙,不过四槐这个病壳子,家里有鸡蛋送给你吃也着实不容易,肯定是实打实心,没有半点假意。水英一早送到我家时,我就发脾气,坚决不要,我说你家四槐长期害病,这鸡蛋我妹子不要,你拿回去自己吃,万一不行我出钱买1.5元一个,我给你110元钱。水英这女人,当即就扯起衣角擦眼泪,说她男人四槐,天天在家念,英妹是个好人,认都不认识我,就帮了他的忙,不然的话他会死在外面回不去。为这事念了几年,几年里我一次又一次准备了鸡蛋,每次鸡蛋刚准备得差不多,四槐一发病,急需用钱又卖掉了。四槐这回说,无论如何诊病都不差这几个钱了,我负英妹的人情一定要还。嫂子我听着眼泪水直流,推托不掉,只好上楼打开陶缸,将家里的黄豆、绿豆用瓜瓢一样装了几瓜瓢,给水英带回去作回礼,人家一个病人还这么有情有义看得起我妹子,我不能让人家空手回啵,这个早晨水英也算满意回的。”“说起方四槐,他还真是一条汉子一个好人。他生病前南人北相人长得武高武大,在农村木工篾工泥工开车,心灵手巧样样都在行,七十年代结婚后育有一双儿女,日子虽然紧巴点也还过得风调雨顺的。改革开放后,他算得上周围几个村子里拔尖的能人,什么工赚钱,他就做什么,家里的日子看着红火起来。1995年江南涨大水,长江护岸要大批石头沉水护坡,他上矿山炸石头,大水连涨,岸上防汛石头吃紧,他几天几晚连班倒,眼睛熬得通红。一次为排哑炮,他被突然炸飞的石头砸断了左腿,被人抬回家死了般,在床上躺了一年零七个月,断了的骨头愈合了,一点积蓄也被掏空了。从此,四槐走路就有点左拐,壮年落了一个腿残。政府给他办了一个每月三十元的残疾补助,一年360元。他面子上燥死了,家底空了又不得不拿。他说这点钱买膏药贴都少了,一条腿残了,还有一双手是好的,于是他借来两万元的贷款买来一台二手车,又到矿山承包拖石头。为了多赚几个钱,五十公里往返,别人一天拖五车,他一天往返拖六到七车,别人一天毛收入赚500-600元,他一天赚700-800元。三年过去了,他用赚来的钱还清了所有新老旧账,还体体面面为儿子办了一场婚事,正当他梦想再为闺女的嫁妆赚一把时,有一天,他的双手似乎疲软得无力握住方向盘,他的双脚要想灵活地像往日一样,将煞车油门一点到位,似乎也成了一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在汽车反视镜,他还发现他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块上,突然蒙上一层了蜡黄的色彩,浓眉下的双眼皮有些浮肿放亮。他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诊断为中期尿毒症。从此方四槐百般无奈地放下了手中赚钱的方向盘,奔波于镇、县、市、省大小医院的求医路上,换肾需巨额费用和相之匹配的肾源,将他拦住了。他要生存只能选择禁食与中西药结合的办法治疗,凡去看望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吃过的中草药药渣有几十担,药渣铺满了他家后院三分面积的菜地,传说他家园子种的菜从不生虫,但炒出来冒草药气,现在他自己也几乎成了半个药郎中,我们周围凤形山、雪峰岭、药菇山好几座大山都成了他的采中草药的基地。他的病现在时好时坏,人拖得完全变了一个相,掉了一身肉,浓眉下的眼眶是乌的,眼珠是黄的,脸色是黑的,他也变了一种生活态度,那就是他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不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更不愿意欠人家半分人情。当然,他越这样村子里的人越是在想着法子明里暗里齐心协力帮助他生存下去。比如说镇里帮他办理残疾加低保生活待遇。为他治病在新农合提高了报销的比例,年底社会救助村里镇里总少不了他一份。还有,村里人家农忙办事要请人,往往都争着请四槐老婆水英去打工,离家近,给的工资也比别人高。这样一家有难人人帮一把,四槐家的日子也算吃穿不愁。今年四槐的样子更加憔悴了,只怕病加重了。”
听着老嫂子的唠唠叨叨,我手中的鸡蛋一个比一个更沉重地摆到阳台上,一个久远的画面,终于从我沉睡的记忆中唤醒——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初夏的中午,我从泰和大酒店吃酒席出来,在临街一侧候车。夏阳高照,不远处一个身穿黑灰色旧夹克,胸前的拉链未拉上,露出一件泥巴色花格子旧毛背心的瘦高男人,一头乱蓬蓬短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人造革挎包,老远就见他露出一口打眼的白牙笑着,向我快步走过来。我想,眼下这个一身病态之相的男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他怎么老远对着我在笑呢?该不是碰上了一个神经病吧?我心里自问,不敢有半点大意,正准备转身,不料这个男人已经走近我了,面带喜悦气息喘喘地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你是英妹子吧?老天让我在这里碰到你,证明我还有命活着回去,你肯定不认识我。”我的大脑记忆库存一瞬间如计算机速度在倒带运转,老家所有认识的被我叫做XX哥的几百人的图像,一一快速闪现,但最终大脑确定我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我还没张口,他又在说:“我认识你,我是脾妈的四儿子四槐,前天我在岳阳医院看病买药,等我取完药才发现我的钱包被人偷了,我患的这个病没钱搭车是走不回去的,只死得成,讨饭我又伸不出手。这一天一晚我靠出来时自带的一瓶白开水吞治病的药丸子打发的,晚上我就睡在长途汽车站。岳阳城里我不认得其他人,我也只模糊地认得你,因为我曾经远远地见过你两次,你就说你是英妹子啵?”我不敢否认,便说:“是。”尽管他说了这些,但我还是有些不相信他的话,如今骗子太多了,人坐在家接个电话都有受骗的。我的疑虑写在脸上。他那双充满病态的眼睛一下洞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娘叫XX,是我娘XX的结拜姊妹……你说我是骗子么?他说这些话时,显然体力早已不支,情绪有些激动,嘴唇的一端在不安地扯动着。这时,我不忍心再对一个已经近四十八小时没有进食的病人,说什么来证明他是不是骗子了。我说你需要我什么帮助?他说,一只要你相信我不是骗子,二借我一张回临湘的车票和一个盒饭的钱,回去后我一定还给你哥。我连忙掏出手提包,拿出全部零钱,一把塞给他(其实我钱包因中午送人情和帮人带人情已是羞涩),他伸出手背乌黑手掌苍黄的大手接过钱,顿时脸上堆满无比满足的笑容,双手连连向我作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再次在阳光下绽开,吐出一串短句:“感谢!感谢!感谢你啊!”
回家的路上,我还在自问,怎么就这么巧呢?老家是真有一个叫四槐哥的人?骗子么?如果真是四槐哥,我回去后肯定会招家人的骂,说我小气见老家人有难不帮。如果真是骗子,充基量几十块零钱,只当积善打发了一次。我自我宽慰着自己,就是骗子老乡也罢了,此事当即就被我忘到九霄云外了。想不到几年后,四槐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向我的家人,向我,回答他的存在。那年初夏的阳光下,他那充满病态的样子再次烙进我心中,原本早已模糊的身影,顿时变得高大鲜活坚强清晰健康,而我的心似乎同时被一个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73个写了字的土鸡蛋,让我充满了难以承受的沉重的愧疚!
◆方斌英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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