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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岳斌

故乡与平江，很近，只隔一条山岭。初升的太阳先拍醒山那边的平江，翻上山坳，捏着衣襟，扇一扇微微汗湿的身，再唤醒我的故土。

故乡与平江，那么远这么近，一山之隔，乡音迥异。平江话绵柔好听，却晦涩难懂，我们的语音俨如山里的结木柴火棍，又硬又重。语音差异偌大，行政上归属各异，如是，两地的人就像山岭的水，各自流向岭南岭北的河流。

我入了公职之后，二十二岁才有了第一次平江之行：去办案。一箱军用品被盗，有人检举，流向了平江……

草木染色的秋天的一天。我乘长途客运班车，摇晃了几个小时，向晚时分，到了平江县城。在汽车站对面的旅社买了一张床位住下，那年头，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混住。

古老山城的晨间，清新的空气，如被在水中浣洗过。阳光斜斜地洒在脸上，赶跑了不少凉意。旅社门口刚出蒸笼的馒头，捏在手上，吃到嘴里，暖热了身子。

客车贴着山壁行走，山道一弯接一弯，最窄处，感觉车身子已悬在路外，急弯时，车头好似突出了路面，要冲下山去。一路颠簸，挨到日上正午，终于到了客班车终点站长寿镇。

目的地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一程路，却不通班车。区公所派了一名干部，骑辆摔打了多年的自行车，驮送我到了邵阳乡。乡上喊一名干部，陪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把我送到了目的地。村干部领我到了要找的人家。看得出，这家人日子过得很俭朴，烟火漆厚重的房子，住过几代人了。房间里的摆设很少，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落，泥巴地面清扫得泛光。

突然出现的我，陌生且讲着邻县话，他们有点惊诧，缓过神，连忙“旺火烧茶”。听闻我熟悉地说起他大女儿和准女婿交往的事，男女主人误以为我是他准大女婿的弟弟，来暗访的，客气中多了一分亲近，目光里却隐含了些许审视。

人有了亲近感，言行轻松自然。我有任务在身，看似闲聊，话里尽往想要查证的事上旁敲。端着一碗烟熏椒子茶，边聊边走动，不露声色用目光将他家里查了一遍，除了阁楼，我不敢贸然爬上去。对话里没有获得有用信息，暗中查看，没有寻见可疑处。我要小女孩去隔壁家请来村干部。

最初，他们错愕，脸色微红微涩。半分钟后，心绪便稳了下来。一家人带的带，跟的跟，领我逐房查验，该揭开的主动揭开，该挪动的全都挪开，只差没有刨开地面了。架住楼梯，让我爬上小阁楼。空荡荡的楼上，仅有一只大木桶，我俯下身扒拉来扒拉去，除了稻谷，还是稻谷。

忙完这些，到了家家准备生火做饭的时候，女主人着急去淘米下锅。此刻，我是留在村里，还是折回乡里，还没想好。但离开这户给他们带来了“麻烦”的人家，则是铁定的。男主人却不依不饶了，攥着我的手不放，非得留我在他家吃过晚饭再走，女主人也湿漉着双手，跑过来堵住门帮腔，说是没有到了饭时不留客吃饭的道理，我好意思走，他们不好意思向邻里交代，怕被数落小气、不贤惠，今后做人抬不起头来。

看我去意已决，男主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求援似地对村干部说：“他不肯吃我家的饭，那你带去你家吃吧，人家为了公事老远跑来，天快断黑了，总不能让人空着肚子走吧。”说完，把我的手交给村主任。就在我转身离去几步时，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在我身后大声补了一句：“她俩回来时，先到的姨妈家，住了一晚再过来的。”

“哦，姨妈家在哪里？”我停住脚步回过头问。职业的敏感告诉我，必须以最快时间赶去查证。“她姨妈家在恩溪。”他答。“有多远，怎么去？”我急了。“得先到长寿镇上，乘班车到县里，再从县里乘班车到恩溪。明天一天只怕赶不到。”他说得很清楚。

一天赶不到，只怕“有情况”也会变得“平安无事”了，这个后果不能设想，更不该出现。我既是问他，又是问村干部：“还有别的路径么？”他答：“翻山走路去，要有熟悉的人带。”

走山路，走夜路，对于在山沟里长大的我来说，这是家常便饭。但现在面对的是陌生的层层叠叠的山岭，倘若一个人上路，猜都不用猜，不知会被“迷魂阵”迷到哪儿。他读出了我非走不可的坚决，又放心不下让我独自前往。他望一眼女儿，轻声的语气中透着果决：“你送他去姨妈家吧。”个头不高、单瘦的女孩子，一股子山野劲，只简单应了几个字：“我换双鞋。”这下，错愕的是我了。该配合做的，他们都做了，新情况也主动告诉了，这翻山越岭走夜路，从道理和情感上，都与他们无关了……

远处的山顶上，夕阳挂着一层薄薄的光，她带着我往屋场后面的山上走去。晚饭来不及吃，家中亦无其他可充饥之食，我连累她饿着肚子一同上路了。人迹少至的山径，细小得如眼睛在强光下眯成的缝，每一步，都要用手把树枝拨那开。月牙儿慢慢地爬上来，树叶上涂了一层淡淡的清辉。山道上依稀有光，看不真切。森林里，啮齿动物不时在枯枝败叶上跑过，发出吓人的声响。

如是走了大约七个小时，终于出现了一个村落。由近及远、凶狂急促的狗吠声中，她敲开了姨妈家的门。惺眼、披着睡衣的中年女人，半开着门，劈头惊问，为何半夜三更跑过来。

……

结果是两家都没有搜查到那箱军用品。后来知道，是一个犯人为了立功赎罪，胡说八道的。离开恩溪的车上，尽管又累又困，我却睡意全无，思绪停顿不下来。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民，他们的实诚，他们的大义，让我热血直涌。他们身上发出的支持“公家的事”这种光，连同那晚的月亮，一直亮堂在我心里，至今照亮前行的脚步。

2021-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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