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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维国
夜已深了。
妻子一边整理家务,一边与我聊家常。妻子说,父亲老了,一个人住在乡下,还是蛮孤独的。我心中一酸,仿佛又看见乡下老屋前空旷的地坪里,那瑟瑟秋风中茕茕孑立、日渐苍老的父亲。
推开窗户,遥望西北。恍惚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放大了,充满着整个夜空。
父亲是一个平凡而坚韧的普通农民,几乎吃尽了人世间的所有苦头,却从未流露于言辞。他六岁丧母,没有兄弟,两个大他十多岁的姐姐早已出嫁。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时候的父亲与我祖父相依为命,迫于生计,祖父不时外出做工,一去十天半个月,父亲就孤苦无依,吃了上顿没下顿。及至成年结婚,生下我们姊妹五人,虽说人丁兴旺,但负担日益加重,家里更加拮据。分田到户那年,我家八口人,分到了十三亩田。母亲身体不好,全家重体力活父亲一人承担。为了养活一大家子,父亲不得不在忙完农活后,到几十里外的钱粮湖担土打工赚钱。一年到头基本没有歇息,只有每年的腊月二十八九,才能稍稍得闲。记忆中,四十岁不到的父亲,脸上就爬满了沟沟壑壑,一双大手在我脸上摩挲时,总有砂纸擦过般的刺痛感。和大多数的农民一样,父亲极其节俭。听屋场里人说,有一次年关将至,父亲与同伴结完账回家,天还没亮就动身了,路上两餐没吃东西,走到墨山铺时,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同伴们走进路边的小馆子,点一碟凉菜、一碗面条,甚至喝上一杯小酒。父亲却说不饿,躲到一旁眯眼养神。其时,一碗面条只要五毛钱。父亲等同伴吃完,又一起赶路,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1987年,大弟建国结婚。家里多年没有办过喜事,父亲甚是高兴,到华容县城置办东西。早上出发,一路步行,中午才到,东西置办齐全已是傍晚。县城离家五十多里,坐车就一块钱,父亲舍不得,硬是咬牙挺腰,饿着肚子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往回赶,凌晨一点多才到家。尽管日子过得清苦,尽管生活很辛劳,但父亲从没叹息过,从没气馁过,他说,天总会亮的!
敬田有谷,行善有福,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六岁那年,生产队安排当会计的父亲去长江对岸的湖北监利买化肥。父亲决定带我出远门、长见识。为了节省车费,父亲承诺:只要我走路去走路回,就带我看一场电影,买两个馒头吃。我高兴得一个晚上没睡,早上五点多就随父亲出发了。走了五六十里路,总算到了长江边的塔市驿渡口。下渡船上堤坡时,我们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娭毑跪在地上,一手拿碗,一手拄着棍子,边哭边诉地乞讨。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理会,更没有人施舍,父亲却停下脚步,蹲着听了好久。父亲告诉我,这个老娭毑读过老书,她唱的是《二度梅》。起身离开时,父亲左掏右掏,从身上掏出两块钱递给老娭毑。上了堤坡,父亲又折了回去,拿了两斤粮票给老娭毑。两块钱、两斤粮票——这相当于一个正劳力十天的工分呢!进城办完事后,父亲搓着双手,结结巴巴地对我说,钱不够了,只能吃一碗面条。当时,我心里满是委屈,对父亲有说不出的抱怨:家里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两回肉,为么子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大方?回家的路上,没有兑现承诺的父亲躬下身来,把我背在背上,一路走回了家。父亲的背宽厚而温暖,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这么多年过去,父亲的温暖后背总让我百感交集,觉得任何言辞都难以形容。
父亲老实忠厚,心胸豁达。分田到户不久,父亲有一次到山上砍一根小松树做锄头把。出身大姓人家的大队书记为了树威,硬是把父亲带到大队部训斥。临近中午,几个大队干部喝酒海势聊天,老实隐忍的父亲在旁边整整站了几个小时。后来,我放假回来听说此事,哭了一场,心中满是愤懑。但父亲总是息事,老说不碍事、不碍事。父亲常告诫我们,要亲帮亲,邻帮邻。有一次,老家一邻居在华容县城遭遇车祸,送到医院抢救,但家里太穷,无钱办入院手续。父亲赶到县城找到我和大弟建国,凑了一万块钱送给他家。
吃够了缺文化、没手艺苦头的父亲,极不希望这种境遇在子女身上延续。他读书不多,但很爱读书看报,尤其爱看古典小说和历史书籍,我也多少受了点熏陶。那时候,无论多忙,父亲每晚都要检查我的作业,特别是作文。每学完一篇课文,父亲总是要求我流利地背诵。记忆中,父亲很少打我。有一次,刚学完《雷锋的故事》这篇课文,因为第二天是周末,白天玩疯了,晚上背诵时,我背不出,结果挨了打。小学期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几乎期期拿第一,但期末班主任评语中总有这么一句:有点骄傲自满。所以,每个期末都免不了挨一次打。父亲说,骄傲使人落后,小小年纪就骄傲自满,长大了怎么成人成才?父亲说,家有万石金银,不如手艺在身。因家境困难,建国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挣工分,父亲有点过意不去,便和母亲商量,决定还是送他学一门手艺,将来赚点活泛钱,过上舒服日子。后来,建国凭借自己的手艺,还真闯出了些名堂。
父亲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出生于旧社会的他,很注重良好家风的传承。1997年,华容白氏修志,父亲前前后后忙碌了大半年,参与整理编撰源流派衍和家规家训。父亲拟的两句话我始终记得: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父亲对祖宗先辈很是尊敬,每年清明,父亲总要召集子孙到十几里外的祖坟上祭祀,谁不参加,他就会生气数落。父亲总提醒我们兄弟姊妹,家和万事兴,金银财宝不是真富,和睦团圆才是幸福。父亲还经常教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当官就不要想发财,做生意要多做善事积德。每次回家,父亲都郑重嘱咐我:伢儿,咱家世代务农,出个干部不容易,千万莫收受别人的东西,千万莫因小失大,坏了名声丢了口碑。
父亲吃了一辈子苦,至今还保持着吃苦耐劳朴素节俭的本色。父亲很喜欢花鼓戏,每年汨罗举办花鼓戏艺术节,我都要接他来看上一场。父亲还真是为戏而来,一般是下午到汨罗,晚上散戏后就连夜赶回华容,即使千般挽留,也从不在外过夜。为了随时看得上花鼓戏,父亲“接管”了我在华容工作时的那台旧电视机,掏钱请人做了一个高高的电视机架,买了一台影碟机,一有空闲就在家里过戏瘾。父亲说,戏里有故事,戏里有哲理,看戏就是读历史,看戏就是受教育。父亲心地宽厚,对生活总是充满笑容。父亲五十多岁时,几颗门牙都掉了,我和妻子带他镶了一副假牙。戴上假牙,父亲凑拢镜子,张张嘴,磕磕牙,龙钟之态尽去。别人都说父亲年轻多了,父亲很是高兴,呵呵的笑声中洋溢着一种沧桑过后的幸福!
父亲今年七十有一。俗话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心性却越来越像小孩。母亲说,我急躁的脾性像极了父亲。我总不觉得。从读高中到参加工作,我就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很少与父亲长谈交流。印象中,意见总是和父亲相左,总是和父亲争执,父亲总是摇头转身走开,之后便没有了言语。现在,我才感觉到,父亲的沉默也是一页耐读的无字书。我们兄弟姊妹都住在城里,想接乡下的父母一起生活,也好有个照应。但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过不惯城里生活,执意留在老家,孤独一人守着老屋。几经劝说无效后,我们还是尊重了父亲的选择。我知道,无论如何,父亲是离不开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每每回忆起父亲的点点滴滴,内疚感、自责感总是齐涌心头。今年端午,我把兄弟姊妹们早早约齐,陪父母过节。那天,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尽管阳光明媚,但看到父亲牵着轮椅上大病初愈的母亲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既为母亲的健康担忧,又为父亲的孤单而心痛,更为自己从前对父亲的种种顶撞执拗而自责。我真想对风烛残年的父亲说——对不起,我的老父亲!
读台湾作家龙应台的散文《目送》,那一句“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每每让我黯然神伤。是的,父亲,我曾经把背影留给您,向着远方的天地大步前行,渐行渐远;如今,您把背影留给我,定格成故乡一道辽远的风景和我心中时刻的牵挂。也许,这就是我们父子一场的缘分。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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