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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矛盾
年近花甲,翻阅一路走来的记忆,一言以蔽之——先苦后甜。于是生出一个理论:应该在“饥不择食”后面顶针一个“食之甘味”,这就叫“美丽的饥饿感”吧。
生亦逢时,毛主席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那篇哲文的那一年,母亲将我降临人世;生不逢时,三年自然灾害险些要了我的小命,因此饥饿的滋味却是刻骨铭心。“大跃进”食堂的大蒸笼格子里,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饭钵,那阵势有点像秦兵马俑。盖上盖,一阵猛火过后,蒸笼的四周便有乳白色的蒸气在喷射,在升腾,像云像雾。开饭的钟声是最激荡人心的呼唤,大人们可以分得一浅钵干饭,小伢儿只能得到半钵如镜的粥,经不得几猛口就见了底。于是你得将舌头伸长到最大值,连同那个小脑袋一齐钻进钵的最深处,经过一阵蠕动搜寻之后,方可得到那些少许饭粒和糨糊状的食物。然后用舌尖打扫嘴的四周,把它们集合到口腔,然后尽情地享受,吞到肚子里。饭前是在饥饿中等待,饭后是在饥饿中憧憬。
萝卜菜、黄花菜、藕节巴、榔榆树皮、糠粑子是我们救命的大恩人,可那时我对它们心生厌恶之恨是情有可原的。长长短短的萝卜条或黄花菜掺些米粒煮熟了,揭开锅盖,就有一股难闻的猪菜气味扑鼻而来,即使再饥饿的人也难以勾起食欲来,别说送进嘴里往下咽了。倒是榔榆树皮做成的粑子吃起来比较顺溜,香气和味道比那难咽的黄花菜饭好得远。糠粑子确实好吃,有一股又香又甜的味道,也容易填饱肚子,消除饥饿感,可吃进去容易排出难,比现在说的“便秘”还难受。记忆中,从出生到高中毕业的那十多年,能吃饱肚子的日子并不多。父亲在外地教书,一个月只有27斤大米的指标,假日里回来吃家里人的粮食,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在队上拿工分,每到年终结算,母亲的工分钱远不够拿回口粮,所以像我们这样的“四属户”年年超支,尽管父亲每月寄回10元钱还超支,一家四口人还是分不到队上的人均口粮,一个月只能在队上领到123斤谷子。那时候的稻谷出米率不高,把123斤谷打成米,只有60来斤,人均15斤米是不够吃的,每到月底,母亲只得端着盆子东家借几升,西家挪几口。好多回母亲去队上领口粮,队长恶狠狠地对母亲说,你们家是老超支户,这个月要停发口粮。无奈,母亲只好挑着一担空箩筐回来,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发呆。几年以后,父亲在去世之前拿出一个本子告诉我,里面记载的是他以前在外地买粮欠下的17笔债务。
吃饭都成问题,就更不用说下饭的菜了。一家人一个月还划不到1斤菜油,不说家里偶尔来个客人,就是几口之家正常的用油也难以维持,母亲每次用油炒菜都是省了又省,有时做菜等锅烧辣了,用棉絮沾点油在锅底里来回地擦,那时我们称这种做法叫“吃红锅子”,这红锅菜的味道,除了盐味就是苦涩。家里来了客人,母亲立下一条规矩,稍好一点的菜只能客人吃,决不允许我们兄妹几个动筷子。最好的机会是等母亲去厨房盛饭的那段短暂的空当立马下手,抢在母亲到来之前塞进嘴里吃掉。如果哪个当着母亲的面坏了规矩,母亲就会投给你一个恶狠狠的眼色,或是用脚轻轻地踢你一下,警示你下不为例。最难忘的是我5岁那年的冬天,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小鱼,再加些萝卜丝,这是一碗难得的好菜,我抢着端上饭桌,途中一不小心摔了跤,菜撒了一地,菜碗也摔破了。母亲闻声赶来,先是将我一顿好打,并罚我一餐不许吃饭,之后将地上那些未沾土的菜捡起来放在半边碗里,以后的几天,那半个菜碗一直都出现在饭桌上。
要想吃一回新鲜猪肉是很难的,发了肉票因为没钱也难买得起,只有在得到了稀客的约定后才去肉食站买肉。买肉得鸡叫头遍就动身,赶到时早有人在肉食站门口等候多时了。天亮了,门开了,买肉的人蜂拥而入。猪身上重要的部分说是给某某社干部留的,剩下的肉还买不到半数的人就没货了,能买到肉的人是一个幸运者。买肉难,买猪板油更难。
高中毕业后,我回到队上参加生产拿工分,慢慢还清了家里历年往来的超支款。后来分田到户,再后来我有了安定的工作,这期间我虽然也吃过不少苦头,经历过不少艰辛,但再也不会为填饱肚子而犯愁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这口中的食物也随之丰富多彩起来,鸡鱼肉成了家常便菜。但日积月累之后,问题又来了——脂肪肝、肠胃炎、肾结石、高血压等毛病不知不觉就上了身,虽无大碍,但病从口入的道理这时才大彻大悟。现在看到饭桌上的大鱼大肉怎么也提不起兴趣,因为始终没有年少时的那种饥饿感。于是我盼望着这种感觉的出现,只有“饥不择食”,才能“食之甘味”,饥饿感便成了最美丽的渴望。
母亲还在,但已经老了,不能亲手做坛子菜给我们下饭,但母亲可以把做菜的方法传授于我,揉萝卜菜、酸盐菜、干豆豉、辣阳姜、猫鱼豆腐、萝卜丁子、芋头梗子、菱角巅子、鸡棱梗子,这些才是真正的美味佳肴。如今,我和妻子已是为人父母为人祖辈的人了,即将步入老年人的行列,别无所求,但愿母亲长寿后人平安,自己健康。
99C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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