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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皮的牛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岳阳日报
双眼皮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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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的,都养了牛,我家也是。

说起来,我家的牛还是个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方下颌呢。唯一遗憾的,是一笑起来,没有传说中的两个喝酒窝。就这,比起他们家那些,也算是漂亮死了。

刚买牛的时候,黄昏四散,小牛犊还在集头上吃奶,吃一口,拱一下,小嘴衔住老地方,一阵松,一阵紧,边吃边冲我们扮着鬼脸,时不时看上它娘两眼,一副吊儿郎当相。白花花的纯牛奶啊,就顺着它的腮帮子溢出来,羡慕死人了。我不知道纯牛奶是啥味儿,反正是甜。至于甜到什么程度,我问爹,爹说你别问我,问蒋老象去,蒋老象知道纯牛奶好不好喝!谁都知道,蒋老象是大地主,从前一下子娶了四个老婆,整天吃喝嫖赌,一解放就挨斗,最后一口气喝醉了一斤半白酒,摔进粪坑里淹死了。你想想,我上哪里去问蒋老象呀?我干气,就没好气地说,爹,那,那个呀……反正你一买回家,就知道纯牛奶啥味儿了。爹指着小牛犊笑眯眯地说,我们不买它娘,就买这个小家伙。我问,为啥?爹说,牛小,便宜!我结结巴巴了,提醒爹道,它那么小,好像是一九八几年才生的呢!爹笑了,说你这家伙心眼还怪小哩,连哪一年生的都猜出来了。小是小点,但牛这家伙见长,说不定,它明年就比你还要高。我嘴一撇说,吹牛吧你,没有个三年五年,它的个头会超过我?我的意思很明显,买它娘,等睡一觉到天亮,就可以喝上正宗的纯牛奶了。爹偏不,认准了那小牛犊,非买不行。我看见,爹在跟牛行的师傅一个劲地比划手指头,像过年跟亲戚们喝酒时一样。爹的手指头伸二屈三,或者伸三屈二,或者伸二屈二愣怔一,师傅的脸还是没舒展,爹干脆伸三屈二,最后一闭眼,五个手指头突然又一开会,说,就这了就这了,你这家伙还想叫我过不过?牛行的师傅说,咦,你还落个便宜怪!你别看它现在小,等长大了,比你儿子都金贵,除了不会叫你“爹”,其他没有它不会的,你信不信?这话,正好挠住了爹的痒痒处,一时间傻笑起来。牵小牛犊时,它还有些贪恋呢,爹就冲着它说,别吃了别吃了,跟我回蒋寨村吧,等啥时候想你娘了,我再领着你到魏河村看你娘。我说,不是叫“娘”,应该叫“妈妈”。一句话,惹得集头的人们都乱笑。爹说,小鳖孙,“娘”和“妈妈”不都是一个意思吗?我低着头说,叫“娘”不好听……爹呵斥我说,啥不好听?我从小就是这么叫的,到你这儿,难道还想反了天不成?走到半路上,我问,小牛犊长大了会不会下奶?爹说,小牛犊是个男的,跟你一样。我气坏了,觉得太不值了,一转身想返回集头上找茬,爹劝住了我,说,男的也就男的吧,就这,还花了三四亩地的年成粮食哩。要不,还得出一根手指头!

其实,说不值是瞎话。半年以后,小牛犊的个子就超过我了,越长越壮实了,越长越迷人了,也能下地干活了。收秋犁地的当儿,我和爹、大姐她们坐在田埂上歇息,看牛反刍。大姐忽然夸奖起了牛,二姐也跟着瞎夸奖,娘光知道笑,但是,也不知道具体在笑话谁。我忽然死死盯着牛的一张大脸,拗着脑袋冲身后的爹喊,爹!你快看哪!爹说,看啥?我说,牛的眼睛呀!娘和大姐都站起来问我,牛眼睛怎么了?我说,双眼皮。爹问,啥双眼皮?我说,咱们家的牛长了双眼皮呢!你们快看哪,仔细点看,是不是双眼皮?大姐她们“噌噌噌”跑过来,都说,我的乖乖啊,真是双眼皮呢!我们家的牛好伟大呀,嘻嘻,长了一对双眼皮!说着,又“噌噌噌”跑出了庄稼地。

黄昏四散,收工的一路上,大人小孩好像都在议论,我们家的牛长了美丽的双眼皮了!

胡同深处,点亮了一朵洁白的灯花。狭长的牲口槽前,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齐刷刷的目光全都射向了牛。牛吓得一愣一愣的,脸色发白,白里透黄,时不时地挤几下眼睛。忽然之间,屋子里静得出奇,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于是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脸上写着问号,想问,但是又怕别人回答不了,心里那个着急啊。牛悠然反着刍,一个鼻孔里沁出一抹亮晶晶的东西,渐渐地,越沁越多,八九秒钟的样子吧,“啪嗒”,一颗玻璃球似的东西掉在了地面上,声音小而碎,蹑手蹑脚着,生怕被谁听见。但结果呢,还是被大人小孩们捕捉到了,“嗷——嗷——”不知道是谁先带头叫了几声,彼此大眼瞪着小眼,也使劲挤巴几下,再看看正惊慌失措的牛,集体爆发出潮水般的“嗷嗷”声。

“咦,咦咦,蒋铁桩家的牛真是双眼皮呢!”“我看也不全是,至少有一阵子没有双。”“咦,你咋恁挑哩?你没有看见它刚才正在挤巴眼吗?”“那,至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双眼皮吧?”“哎哎,我说你这人,谁整天不挤巴眼睛呀?何况是牛?”“就算是吧。就算是吧。”“什么‘就算是吧’?你别眼气人家铁桩叔了,心里不得发了吧?”“我我,没,没,没有啊。”“什么‘没有啊’?我看哪……哈哈哈哈……”

时间长了,我们还是我们,牛还是牛,日头还是从地球的东边升起来,一阵风刮过来,双眼皮的细节很快就刮跑了。

可是,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改变了,下地干活时,干着干着,就有说有笑了,哪怕当时赶上没有一个人,我们也要对着牛说说笑笑,爹说,牛这时候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也姓蒋。我忙问爹,我们俩的辈分谁的高了好?爹说,谁高了都不好!我看这样吧,你们两个人平辈,你当大哥,它当二哥。所以到了后来,它果真成了我们的“二哥”了,而且是我们家的“蒋二哥”。

“蒋二哥”遇见它娘的时候,是在出远门的夜路上。爹说,当时他们套了一辆大架车,“蒋二哥”当开路先锋,从河西的前刘楼村赴喜宴回来,经过汾河大堤,经过蒋桥的桥西头,“蒋二哥”就不走了,死活不走了。爹心疼“蒋二哥”,担心把小家伙累坏了,影响第二天干活,就招呼一车的人下车歇歇,其实是让“蒋二哥”歇歇。“蒋二哥”呢,高兴坏了,“哞”地叫了一声,低沉抒情,像在唱歌,男低音哪。一车的人咋咋呼呼着,去伸懒腰,去屙屎撒尿,爹也高兴坏了,摸出一棵劣质烟自己点上,蹲一边自己臭美去了。

“蒋二哥”就孤零零地站着,反刍,支棱耳朵,做倾听状,尾巴一甩一甩的,满天的星光下,四蹄抓地,一动不动。三五分钟吧,从桥对面又来了一辆架车,前头是一头黑乎乎的牛,看不清是什么模样,离老远就有一股子尿臊味儿。爹说当时呀,就看见我们家的“蒋二哥”兴奋起来,四蹄又刨又蹦,似乎遇见了自己的老相好,也不顾身上的绳襻,快步迎了上去。对方也和“蒋二哥”一样,一副兴奋过度的样子,一阵小跑,连主人都被它掀翻在马路边,也不顾了,仍然不要命地跑过来。“蒋二哥”等对方靠近了,突然一转身,和对方一道拉着一辆空架车,一路向西跑去,任凭谁追,都追不上。爹说当时,他一屁股瘫倒在荒草地上,感觉天仿佛就要塌下来了……

有人看见,两头牛、两辆空驾车径直奔了魏河村方向。有人说,可惜了铁桩叔家的“蒋二哥”了,你不知道呀,“蒋二哥”还是个双眼皮的美男子啊!有人说,“蒋二哥”八成去找它娘,但我就不相信,它的鼻子比我的还“尖”?隔了那么远就能闻见是它娘?还有人说……

爹说,都别说了,咱们回家吧。

爹忽然之间想明白了,平定了一下心情,也不气了。其实,气来气去,是在气你自己,一点用也没有,地球照样转。

老百姓过日子,就是这个理。

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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