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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手记
卢宗仁
记得今年的正月初四夜,只我和父亲在家。我们同睡一床,重温旧梦。
父亲今年82岁,我也53岁。躺在父亲身边,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小了,心里涌出既雀跃又淘气的念头。先是双脚反勾、身子蜷曲,窝在父亲胸前。这是一个从娘胎里反复练习的姿势:侧身,蜗牛状,一只手反插在颈后面,贴背;一只手笼在父亲腋窝里,或是五指交叉和父亲的一只手挂钩。这样的姿势热得快,睡得香。小时候,只要和父亲睡,什么阴风鬼怪都不怕。父亲不上床,就一个人包在被窝里。
父亲终究是老了,我也是有任性的念头却做不出任性的行为。父亲不会再抱我,我也不会再紧贴。我们相互掖掖被子,肩并肩进入了梦乡。
37年前,16岁的我考上岳阳师范。平生第一次出远门,是父亲挑着担子,在拖拉机里颠簸几十里,又在火车里呼啸几十公里,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到了学校,父亲一手一脚帮我开好铺,我估计他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那一刻我觉得他像母亲。晚上,父亲和我挤在床上,先是坐着,听他一遍遍重复着叮嘱:饭要吃饱,衣要穿暖,不跟人撩祸打架,冒钱就给家里写信……不知不知就睡着了。父亲要赶半夜的火车,他把几个茶鸡蛋放在床头,一个人摸黑走了。那天晚上,我在梦里追了一夜火车。这是我人生的第二次脱胎,从此开始了和父母离离合合、离多聚少的生活。就这样一张车票分开了,又一张车票团圆了,车上来回,梦里穿梭,牵挂和企盼交织,把日子过成了人生,染上了梦想。
听到父亲的鼾声,我又醒来了。万籁俱寂,门缝里透进了堂屋神龛上的灯光,母亲朦朦胧胧的遗像在墙上那么宁静,又那么遥远。母子对话,我又进入了梦乡。
一九九八年农历九月十六日,黄昏时刻,母亲在我的怀里永远合上了双眼。当我走出房门,天边的山凹里嵌一轮苍白的圆月,母亲就出生在那山脚下。回头一看,父亲站在厨房门口,站成一尊孤单的剪影。我的心打了一个寒颤,擦干眼泪,走近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觉秋凉刺骨。天塌了一半,我要陪父亲顶天了。办完丧事,我坚持陪父亲睡了三晚。父亲夜夜都在梦中骤醒,像是被恶魔追赶,嘴里发出急促挣扎的叫喊。我把他的手从胸前挪开,然后紧紧握着。这一双布满老茧、疤痕、裂纹的手,任由我握捧,在我手里似乎也有点无助。我知道,面对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谁都不是铮铮铁骨。
父亲轻轻翻了个身,是我的一口粗气惊动了他。父亲已是满头银发,望着他剃光后才长出的短发茬,我忍不住用手触了触,突然觉得父亲变成了一个孩子,而我就像三十年前的父亲。心底一下涌出无限温暖,柔软莫过父子心。
就在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半夜里的一个急促的电话把我吓晕:父亲病危!我衣都没穿好就奔出门,立马往伍市医院赶。前几天说是感冒了,不碍事。不料病情突变,血象达到六万多,把医生都吓懵了,这可是要宣判的指标!我二话没说,强行把父亲抬上车,十万火急往岳阳赶。我作了最坏的打算,哪怕在路上出事也决不放弃。母亲才走,我要坚决锁住多米诺骨!在岳阳一医院,一连两天还是没解危,父亲都开始交待后事了:谁欠了家里的谷,算了;死了要回去,不火化……这个时候我也任性,根本不允许他说。这是我生命里最前沿的一道堤,绝不能倒,要严防死守!所幸第三天专家会诊后得出了结论,是出血热。这个病是感冒症状,但按感冒治只会适得其反。父亲特爱干净,母亲去世后,他把屋前屋后、沟沟坎坎搞得干干净净,却不小心被阴沟里的细菌感染,对症下药,病好得特快。在医院十天时间里,父亲由暴躁到平静,闯过了生死关。陪他睡的日子,我在他的脚一头,使劲给他传导热——他的头发似乎也是那几天加速度花白了。其实父亲自己也是真真实实吓了一跳,他不清醒的时候说胡话,清醒的时候也说冤枉话。明明吃了东西,硬说什么都冒吃。面对突如其来的撞击,谁还能理智?那几天我也几乎没做过完整的梦,全是残片,一节一节,痛苦循环。血丝网红双眼,惊悸抱着恶梦。父亲是擎天柱,倒不得!有父亲,我还可以任性,还可以淘气,我还是一个儿子。
天亮了,我们都翻了个身,脸对着脸,彼此的呼吸吹热颈根。我看着父亲,一眨不眨,像欣赏一部用甲骨文写成的秘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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