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期的我，凡事懵懂，唯有对书无限痴迷。上世纪六十年代，除了家境特别好的极少数家庭，平常人家是找不出几本书的。要有，也许就是几本大人的工具书。那个年代，文学艺术类书籍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是极为珍贵的稀罕物。当然，也有如星宿坠入凡尘般，在平常人家某个隐秘角落里，或许藏着一本老版《三国演义》或者《封神榜》，甚至《红楼梦》。这样的书籍，要么被主人奉为珍宝，轻易不肯示人；要么主人根本不知道它的价值，被弃如敝屣，在墙角床底下明珠暗投。我从认识字起就对文学类书籍非常痴迷，这主要源于文字中描绘了不同于自己有限的生活环境的另一种场景，这让我充满好奇与向往，并启发了我海阔天空的童年幻想。

那一年，应试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吧，我家大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本纸张发黄、边缘有些卷曲、前与后都失去了若干页的书在看。他看书的神态又神秘又痴迷，身边略有风吹草动就警觉地扭头四处张望，然后又飞快地将目光投入书中，活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边秘密发报一边观察周围动静。凭感觉，大哥是在看一本非同寻常的书。我不失时机地揪住了他，问他看什么书，我也要看。那时候，我也是认识上千常用字的人了，一本宣传农村卫生运动的图书都让我翻脱页了，对大哥手里的读物，我岂能放过！但是，大哥压低声音说，这个书啊，小孩子不能看，看了会瞎眼睛的！我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有这么严重吗？！大哥说，这本书里有天机！那时候，我虽不懂天机二字的含义，但我觉得这个“天机”一定蕴藏了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是不可轻易探测与触碰的。其实，那不过是本残缺不全的《封神榜》。

有年暑假的时候，有个在城里当小学老师的远亲来家里做客。这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我发现她无论走到哪里，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就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会偶尔看上几行。我心想，这是本什么书呢？里面有些什么，能如此牵动漂亮女老师的心？女老师起身要去干一件什么事，那本书就临时摊开静静地躺在吃饭的桌子上。我揪住时机，悄悄接近桌子，手并不敢去碰书，只将眼睛投向摊开的那一面文字，上面说，有一个名叫湘云的小姐，喝醉了酒，一个人躺在花园的芍药花丛下的石凳上睡着了，她的身上飘满了芍药花瓣，有好多蝴蝶、蜜蜂围着她飞来飞去。接着，有几个穿红着绿的、手里拿着绢扇或丝帕的美丽女人们，找到了那个被芍药花瓣和蝴蝶蜜蜂包围的小姐。面对这些文字，我的眼前一片香雾迷茫、花影飘摇——天啊，那位小姐是谁啊？是仙女？是最神秘的花朵？是一个恍兮惚兮遥不可及的梦？！仅仅这摊开的一页的文字里就显露出如此妙不可言的境界，那这厚厚一本书里，又会潜藏着怎样美妙神奇的世界呢？！

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我能找到的文学类书籍就多了起来。在老县城电影院前面台阶那儿，有个老头摆了个租书的地摊。老头直接在地上铺了块塑料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本书，有《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旗谱》《苦菜花》等等，最为难得的是还有《青年近卫军》《卓雅与舒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些前苏联作品。只要交上一元钱押金，就可以拿到一本厚厚的书，租金是一天一毛钱。一是为了省钱，二是那些书实在太吸引人了，我几乎每隔两天就去换一本。面对那些文学类书籍，我真是如饥似渴，我的脑子里每天都在旋转着书中的世界，那个世界相比自己每天置身的这个世界，是那么的精彩、神奇、惊心动魄，令人神往不已。到了八十年代初，在庞大辽阔的文学类书籍里，出现了一种非常奇妙有趣的文学作品——武侠小说。这些武侠小说与传统的武侠演义小说不同，内容更为光怪陆离、五彩斑斓，那些人物，那些事件，那些绝世奇功，那些爱恨情仇、快意江湖，给人带来了妙不可言的阅读快感。读了这类作品，我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自己的江湖——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沉默怯弱的人，总喜欢一个人在无人处发呆。而在我自己的江湖里，我是黄蓉、小龙女、阿紫、木婉清；面对一本书，我就可以手握利剑，脚踏轻云，或飞越天山，或横跨大漠，天上地下任意挥洒。有一次，我认识的一个在乡下教书的朋友说他有一本《七剑下天山》，那是武侠小说作者梁羽生的代表作。我一听，如同注入了兴奋济，要他立即借给我看。他说在另一个朋友手里，说好了明天才能还给他。我要到明天才得拿到书。第二天，我忙完了别的事已接近黄昏，若去朋友教书的乡下小学得走五公里的山中公路，然后还要过一道小河。我估算了一下时间，我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行走，往返也得三小时。这就意味着我得独自走两小时的夜路。去，或者不去，这不是问题——《七剑下天山》在夜晚的幽暗处熠熠生辉，我像一只逐光的小蛾子，奋力奔走在山间公路上。当我摸黑敲开朋友家的门时，朋友与他的母亲都大为惊讶，脸上挂着喜出望外的表情，连忙倒茶洗水果。我知道朋友与他母亲都误解了我的来意——我真的只是为了一本书！

拿到书我就匆忙往回赶。四围漆黑，公路一侧是更为幽暗的山林，另一侧是在幽光里缓缓流淌的小河。有山林里的夜鸟在幽暗处不时发出几声怪叫，使夜沉入了比夜更深的暗处。虽然是公路，居然没有遇到一辆过路的车子，只有自己疾速的脚步声，在微微夜风中回响。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里的郊外，我真的有些害怕了。然而，手里的那本书，足以让我抵抗暗夜的恐惧……

因为一生爱书，我家曾被评为张家界市妇联举办的“家庭书架子读书活动示范户”、湖南省“全民阅读进家庭”组委会授予的“书香家庭”。现在，我虽然看书得使用老花眼镜了，仍然习惯走到哪里都会在包里放上一本书。书里虽然不能给我黄金屋、千盅粟，但给我了比这个更为重要的东西……

2020-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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