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继丽

苏木绰者，意为祖源之地也。攮之以主石堰坪、马头溪二村，凡张家界市永定区王家坪、沅古坪、谢家垭等土家群居之野邑也。土率以赤色，膏润质泽。山有马头四十有八，武陵之脉，连属百里；例峡谷南向、马头仰北，似仰天长啸。辖牛车河马头垴、上伏溪马头垴、太阳山、杨柳池、南武当、观音堂、三台山、马虎界、杨柳嘴、香亭界、雷钵界、团古岩、荆竹山、鹿鸣山、断桥山、云雾山、鞭山、牛老台、赵家山马头垴十九座马头山；孕牛车河、上伏溪、飞旗河、洞庭溪、葫芦溪、马头溪、小溪、锅子溪、雷公溪，凡二十余，南汇沅水。斯者，余之桑梓也。山川紧凑，林木蓁蓁，水草丰茂，花被四野。近万栋吊脚楼，或攀山层叠也，或就势溜脊也，或居高迎风也，或跨沟卧谷也。凡此种种，世界文化遗产总裁博士迈克尔誉之为“世界民居建筑之经典”。危峡坠谷，有水破天而来，是为中国三甲之飞潭瀑布也；山云岭脊，有自生之桥是为牛背岭同轨石拱桥也；寒水远溪古堡雄伟、飞旗之河悬棺诡秘，凡造化之功委天地之笔倾情描摹，百里画廊何足为奇焉？

《十道志》载：土家族称之为“毕兹卡”，其意乃“土人”

“蛮”“夷”也。主源廪君蛮、板楯蛮，融汉人、濮人、楚人、乌蛮等。《溪州铜柱记》记：“盖闻牂牁接境，盘瓠遗风，因六子以分居，入五溪而聚族。”因属黔中郡。唐宋，斯所以行羁縻之策。元朝以还，大行土司制度，

“汉不入峒，蛮不出境”。

明洪武二年（1369），汉王友谅之忠臣龚公曾京者将“九姓十派联”数千口退屯苏木绰。发江西南昌府丰城县铁路巷，越井岗，涉湘江以至。明末清初，闯王旧部数千口遁隐苏木绰，屯田营寺，书“壮志未酬尔等焉卸鞍马，宏愿必续吾辈岂低龙头”以壮怀。自清雍正五年“改土归流”，委派流官治理，属辰州府。迨1953年4月，旧属治平乡归并大庸，初设大庸县第八区，苏木绰始属之于张家界也。庶民忠勇好义，然亦困穷日久焉。抗击倭寇也，太平天国也，入征湘军也，辛亥革命也，北伐战争也，英雄辈出。至伟之元帅贺龙，自民国十六年（1927）至民国二十四年（1935），率工农红军转战湘鄂川黔，仁人志士者众预焉。民国二十四年（1935）十一月二十二日，将军萧克率红二方面军取道苏木绰，乡民争相投效。

彼地可堪“火灶当棉袄，蕨根当粮草，竹片当灯火，赤脚当鞋跑”，剖心以守“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也。“过客不裹粮投宿，无不应者”。宾客始至，铁炮以迎。红糖茶也，炒米茶也，鸡蛋茶也，以次相敬。率以大碗之酒、大块之肉，拜翁者贤者把盏以和。设若商旅陌路苦遇日暮无所，斯民因陋以就之，至忝大鱼大肉之不然，诚以困窘之不得已也。惟相借以邻舍，待之以至真。农忙时节，割麦栽秧，打谷扬场，相助成习以千百年。或闻哭嫁之悲，或闻跳丧之喜，或闻修屋之喜，盖因要事，合寨出动，里邑不请自至而事之若己者众矣。

教化莫大于礼乐。自明末迨至民国，人文蔚起，服膺先人之义，稽首仲尼之心。前淸三朝拟旨郎郑国祥也，晚清湖南五才子之李尧也，农民起义领袖张雁南也，黄埔军校生全宝玉、全美玉兄弟也，诗词歌赋之欧化东、龚睡庵也，举之以不胜矣。盖因秀才、举人、进士幸得功名者众，时任辰州知府亲题“九都文化之乡”匾额以示嘉勉。

炊烟相荡，人神相亲，简而易居，乐天知命。期年有节十二，辄月皆欢，尤以过赶年、闹元宵、六月初六晒龙袍、七月十二女儿会为甚。每况喜庆男女相携咸因歌相会，“无人不歌，无事不歌，无处不歌”。主之以粗犷豪放、慷慨悲歌、风趣诙谐、悠远缠绵，辅之以“滑”“倚”“颤”“假嗓”等技艺。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苦者歌其心，爱者歌其情。歌舞蹁跹，因章进退。举凡摆手舞、毛古斯、扬叉舞、簸箕舞、撒尔嗬、草龙灯、狮子灯、穿花舞等类数十；举凡阳戏、傩戏、土地戏、高花灯、三棒鼓、打镏子、渔鼓筒、莲花闹、薅草锣鼓等竞相风流。向使幸得睹巫傩之方、术、法、技，下油锅也，上刀梯也，下火海也，滚刺床也，踩犁头也，定蛇也，死鸡还魂也，仙人合竹也，几至胆战心惊也。摆手舞者，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也；“糊仓”者，为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而源起邻乡七甲坪之巫傩文化，兴盛于夏商，至汉代宫廷巫蛊事件后，道教承继衣钵。巫傩退居山野，事扶乩、算命、测字、相面、堪舆、降神医病、驱鬼逐疫等，其傩祭、傩戏、傩技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迨夜，主家置酒缸于堂中，藉以通节细竹蹲立会饮，左右置以鸡、鸭、鱼、肉等。率以主妇开坛，长者先饮，左右以次。即举筷就食，彼此不以为嫌弃者也。酒凝深碧，和气盎然席上。但击掌，醉陶然一笑，忘形天壤。生死由命，何忧？至真至性，不疑！

适逢农时，乡亲大会以插秧。“哟嗬嗬——！‘糊仓’咯！”即出手如电，竞退倏然，期以“关门惩弱”矣。寻乡亲援手以就，率以作势而不糊者，笑以视之为“客”也。余闻之而心有戚戚然，即举泥自糊，呼曰：“余乃异乡者耶？向使苏木绰之后而不行‘糊仓’耶？”

吾心安处是故乡也！向时余者行走各地，辄以家山为念。远山翠黛，古树芳草，牛童暮归，炊烟袅袅，柳岸荷塘，小桥流水，可堪唐诗而殊无雕琢之功；稻香泥馨，风雨楼桥，灶台高筑，土酒飘香，福字窗前，年糕雕花，灯笼高挂，盖肉汁美，十八匠人，恍然宋词而工于浓烈；童谣夏虫，古井纺车，水碾灯盏，蓑衣背篓，鞋垫布鞋，打花铺盖，孑然老父，碎语娘亲，在目历历而拳拳服膺。凡点点滴滴、村村寨寨、老老少少皆为魂牵梦绕也！

斯之为乐土者，比见世外桃源亦非逊色也！结庐人境，不听车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因其斯民以仁、义、礼、智、信五常为本。存善念，行善举；重诺言，守诚信；待人以敦厚，交友因之义。血缘、亲缘、地缘，血浓于水。可谓黄金有价，真情无价也！

余者居闹市三十余年矣，多所浮沉。迎面不识，道途不语。见势趋从，失势则去；利丰则聚，利尽则散。营谋斗智，利害相扎。十年面壁，快意恩仇。陈情“树洞”，孤独终老。余之乡者不然也，“乐胜则流，礼胜则离”。惟裂之枷锁于尘世，填堑靡沟，相邻与伴，相扶缓厄，守望相助。尊尊，亲亲，睦邻，孝友，因礼乐以相辅相成，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也。

呜呼，昔我往矣，童谣依依；今我来思，乡愁悠悠。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乡思之于余者辄以伤怀、孤寂之端，其以万里疾风瞬至，无分春秋，不关喜悲，声声耳语盼归矣。

归去也，归去也，惟得叶根，永安余魂！

是为记。

二零二零年七月七日

2020-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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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苏木绰是土家语“祖源之地”音译，是指武陵山区土家族居住之源、文化传承和鼎盛之源，是一个泛文化区域概念。人们习惯将“苏木绰”代指以中国传统古村落石堰坪村、马头溪村为中心的永定区王家坪镇、沅古坪镇等土家族人聚居区一带。湖南卫视、央视都在这里做过直播。本期分享本土作家石继丽女士笔下的苏木绰，喷珠吐玉，蔚为大观；乡思蕴藉，直击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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