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免不了怀旧，一怀旧，往事就疯长，漫山遍野，蒙太奇镜头一般，时空交错，来去自如。

某天，一个小时候的同学突然打电话，要我帮点小忙，正好我曾经在那个单位工作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便欣然从之。要是时间可以倒流，我们都能逆流而上，回溯到上学那时候，打死我都是不会帮助他的。对他，说心里话，我只有恨。正是这件事，恰好勾起了小时候我那无穷无尽的恨意。

恨他的远不止我一个，除了那些人高马大的同学外，大家都忒不喜欢他。他抽烟，臭烘烘的嘴巴像烂泥坑一样，还故意对着别人的脸吹气，恶心得很。这很有可能是我成年后，一直不抽烟的缘由。他欺负人，中午简直是我们的噩梦。那年月，好像没有睡午觉的概念，同学们就在寝室里追赶打闹。他个子比较高大，有事没事就用被子死死地压住我们这些小同学，我是其中之一。被压在里面，好久好久没有松开，不能呼吸，不能动弹，那时那刻，好无助，好痛苦，感觉自己都快要死掉了。他霸道，我们上学那会儿有点儿苦，来学校要自己背上米和菜，不管山路有多遥远，道路多崎岖。这些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到学校后要受到他的盘剥，劫难后的我们难免就要饿肚子，很长时期内，饥饿都是一种隐隐的痛楚。由痛生恨，由恨生狠，我发誓，将来一定要超过他，打败他，报仇雪恨……

小时候，我恨的人不止一个，那是因为从小备受欺负结的恶果。另外一个小学同学也让我恨了好长一段时间。小学一二年级我是在组上的片区小读的书，三四年级就要到村上的学校去。村小有公路，有汽车，第一次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我是生长在偏远的山坡上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小害羞，怯懦孤独。在村小就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一个姓李的和他的姐姐最讨厌，他们喊我“湾里的人”“坡上的人”，吐口水、不准进教室、挨打等厄运时有发生。这些都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自信心。我心中的恨，由他们延伸到我的父母乃至祖上，为什么要住在那个旮旯里呢。这个恼火的问题生根发芽，野蛮生长，就这样深深埋在了心里，直到考上大学后才慢慢释然。

说来好笑，在偶然的一次聚会上，我和姓李的同学遇上了。一群同学推杯换盏，借着二两“猫儿尿”的劲头，大家回忆起儿时的点点滴滴，嘻嘻哈哈，其乐融融，丝毫没有拘束与距离。说到如何欺负人，那同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举起酒杯要为那时的年少轻狂赔礼道歉，然后一饮而尽。看到他被生活打磨后依然清瘦的脸，我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席间的那些当初的小个子同学们好像也没有曾经的恨了。这就是所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成长的路途很艰辛，恨意还那么多，这真的有点超出自己的认知水准。

我恨家里那头油毛水光的老黄牛，是它夺走了童年多少个清晨的美梦。前三十年睡不醒那是真的。头天晚上父母扯着耳朵交代的事，早上要放牛、要放牛，可第二天早上就是醒不来。腾云驾雾的梦中总是闯进敲门声，呼喊声，责骂声。气呼呼地起床，极不情愿地赶着老牛向那水草丰美的地方出发，稍微看牛不顺眼就使劲抽它，还恶作剧用肥美的嫩草包上辣椒喂它吃，捉弄它，惩罚它。可这种解气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初中时候，家里困难，这头默默无闻的老黄牛就被卖掉了，随着童年去了远方。

我还恨自己从小身体不好，责怪父母没有生就一副好皮囊。隔三差五就生病，那种锥心的疼痛纠缠着，折磨着；赤脚医生银闪闪的药箱老是晃呀晃，恐惧着，躲避着，也使我心生恨意。少有的快乐，无趣的童年，还有那种漫无边际的孤独、害怕，以及山野乡村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黑夜。病痛吞噬着我上学的决心和毅力，很小时候经常躲进深山老林，混到太阳下山，每当炊烟袅袅升起时，才病怏怏地回家，启蒙老师就送了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美名。稍微大点，又有多少次心生辍学的念头，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勉强坚持走下来，还走到了底。

我也恨学校门口那些悠悠荡荡的鸭子，以及那个批着蓑衣戴着斗笠满脸皱纹的赶鸭人。每到学生们吃饭的时候，他就赶着鸭子不紧不慢的来了。我很是奇怪，难道他不知道？吃过饭，学生们还得用溪沟里的水淘米蒸饭，为下一顿打下伏笔呢。鸭子们稀里哗啦一过，溪水浑了，鸭屎味儿浓了。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谁不害怕老师的鞭子呢，赶紧俯下身子，用嘴巴吹一吹，舀水，淘米，一切皆成自然，好像根本就没有干不干净这一说。

我更恨的，还有那个不知名的曾经偷偷拿走饭盒的同学，每次放寒暑假，使上喝奶的劲都没能背动的被子和书籍，那些怎么走也走不短的羊肠小路，以及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个日子来来往往，这些恨事跟随我一起成长、成熟，慢慢变老，逐渐遗忘。到现在，以前的恨已经不是恨，经历的事也都不是事。所谓过往，皆成序章了。

还记得，释迦牟尼说过：“这辈子，无论你遇见谁，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都有原因，都有使命，绝非偶然，这个人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爱你的人，给了你温暖和勇气；恨你的人，教会了你宽容和尊重；你恨的人，让你强大和奋起。每一个人的出现，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是值得感恩的缘分。若无相欠，怎会相见。我终于明了，那些我曾经恨过的人和事，其实是来渡我的吧。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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