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4年10月,为策应中央红军长征,贺龙率领红军队伍转战于湘鄂川黔边区……
温爱花一家住在澧水河边的芙蓉渡,她和丈夫符顶哥生了四个儿子。刚满十五岁的符吠虎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也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因他的右手大拇指寄生出一根小手指,母亲就叫他“六指拇儿”。他不乐意这样的称呼,说叫虎子多有生气呀。母亲说,名字叫贱一点易养成人。
符吠虎六岁那年,父亲符顶哥到澧水河里放排,撑排驶过五十里茅岩滩时,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洪峰打散了排架,卷入洪涛葬身鱼腹。符吠虎上面的三个哥哥跟贺龙闹革命,大哥符永飞参加红军之前,曾干个两年的袍哥——这是西南山地势力强大的的帮会组织,洪湖大“肃反”,受到左倾路线的冲击,说他是“混入红军的异己”惨遭沉湖。二哥符永荞在革命低潮时找到红军,转战鄂西宣恩县沙道湾遭当地团防杀害。三哥符飞龙在大庸县鸡公垭那场阻击战中被敌方迫击炮击中阵亡。三个哥哥牺牲后,孀居的母亲温爱花担心“六指拇儿”步哥哥们的后尘,如果这个唯一的儿子也参加了红军,这叫她下半辈子怎么过?是的,有小儿在,就能延续符家的香火,到了晚年也有个依靠,她再不能失去她的幺儿子了。一开始,温爱花采取最原始的办法:锁上大门防止儿子外出。可十几岁的孩子,哪是这间风雨飘摇的茅庐关得住的,几次翻墙越壁的事情发生后,她实行步步盯防的办法,儿子去哪儿她就跟到那儿。但是,儿子起了反感不说,关键是他腿脚快,身子像小马驹样的敏捷,她迈着一双小脚如何追得上他?做娘的走上山岗走进森林发出一声声呼唤,直叫得儿子心里凄惶惶的,不情不愿地从山头上探出头来。唉,爹娘疼的断肠儿,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为娘的不把他看护好怎么行?但儿子的脸上没了一丝喜色,像下雨前的天气阴沉沉的。无奈之下,温爱花想起有个远房亲戚是在大庸城郊开客栈的,何不把他送到那儿当伙计呢?她给幺儿子一说,他立刻舒心地笑了。母子俩来到亲戚开的西门楼客栈,老板娘桂唐氏是她隔房姑妈的女儿,表妹夫桂华楚是客栈老板,他见这小子长得机敏灵活,非常爽快地接纳了他。
西门楼客栈位于西门溪畔,地处交通要冲,往北走翻越子午台,折转东北进入慈利县界;往西北方向经张家界大山到达桑植地界;往西南溯澧水上行至大庸所,由边陲小镇后坪抵达永顺县境。走州过县的人,来的来去的去,聚散无常。1933年春天,由于国民党军队的疯狂反扑,加之执行“左倾”路线的红军领导人夏曦大搞“肃反”,使党和红军蒙受重大损失,贺龙带领红三军在湘鄂西一带打游击,并派出一部分共产党人开展地下工作,地理位置优越的西门楼客栈,成为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白天,客栈里聚集着饮茶打牌的商贾和吞云吐雾的鸦片鬼,剧院的戏子和青楼里的妓女也是这里的常客。谁也没想到,就在这鱼目混杂的地方,竟然潜伏着共产党……
符吠虎刚来客栈,作的是勤杂工。在他之前,西门楼客栈招了一位名叫宫绍植的江西老俵作长工,每天,他到西门溪畔的农田里干活,空闲时也在客栈里打杂。宫绍植比符吠虎大十岁,但并不妨碍两个人建立友谊。他俩生活经历相近,宫绍植见多识广,胸怀打富济贫、拯救苍生的理想,他说当今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地主老财和贪官污吏剥夺了人们的生存权,穷苦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世道太不公平,必须唤起民众推翻它。符吠虎出身贫寒,对穷人怀有同情心,这之前,他从三个哥哥那里也接触过一些革命道理,而宫绍植的出现,使他更加坚定“推翻旧世界建设新生活”的信念。那时,符吠虎还不知道这个江西老俵是地下党,但明白他这样一位高尚的人一定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不久,一位挑着货担摇着货郎鼓的中年“小贩”来到西门楼客栈,他说的本地话,与宫绍植接上头后,几乎天天来这里交换情报,而每次都由符吠虎在一旁打掩护。他们的工作神秘而隐蔽,他要为这些为穷人谋出路的人站岗放哨。这样过了一个月,宫绍植把符吠虎领到西门溪一排香樟树下坐定,一脸庄重对他说:“根据你这段时间的表现,经研究,我代表组织吸收你为中国共产党候补党员”。他俩举起拳头对着田野吟诵完入党誓词,符吠虎想起三哥入党时也是这样的场景,12岁那年他在田野拾荒,三哥符飞龙在一位游击队战士带领下对着大地宣读誓词,那份神秘感至今保留在他的脑海里。宫绍植紧握他的双手表示祝贺时,符吠虎心里洋溢着一股豪情:从此,他是党的一员,他会像三位死去的哥哥那样义无反顾地跟党走,他的未来也将与这个由工农大众组成的政党命运相连。想到这里,他不无欣慰地望向田野尽头,他忽然发现青青田垄上站着一个小伙子,哦,那人竟是财主桂华楚的儿子桂乙屛,他站在那里干什么?该不会是给铲共义勇队的恶霸通风报信吧?宫绍植看出他的疑惑,不动声色地说:“自己人。”符吠虎不禁大吃一惊:啊,这个在县城一小教书的桂家公子竟是一名地下党,这种身份转变也未免太神奇了吧?
这期间,母亲温爱花不止一次来到西门楼客栈,她时不时看着幺儿子的动向,得防备着他跑了,跑到桑植或者洪湖那边跟贺龙当红军。每次,她会躲在西门溪畔的那排香樟树下观察一番,只要看见儿子在客栈进出,再走过来见见表妹桂唐氏表达谢意。女主人对符吠虎的评价不错,说他为人诚实,待客有礼,与伙计相处融洽,客栈上上下下无不喜欢他。温爱花回家碰上乡邻,不无得意地说:“六指拇儿去客栈做事,真的走对了路。他这种‘花脚猫儿不守家’的小子,你不把他看好,又不知窜到哪儿去了。”
符吠虎干满半年,便赢得了客栈老板桂华楚的赏识,安排他上柜台卖烟酒杂货。虽说外出的时间少了,但这个岗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个联络站,受湘鄂西中央分局直接领导,负责周边几个县的情报搜集和传递。联络站的负责人正是客栈少东家桂乙屛,平时他在学校住,周末回家,少不了跟宫绍植交流信息。但许多情报是挑货郎担的“小贩”送到客栈,柜台上的货物都是符吠虎经手,双方交货或者结款时会将情报夹带交到对方手中。还有几个情报员是符吠虎不认识的,如有人以买烟买货为由来取情报,来人得对上暗语,当“掌柜”将纸条夹在烟盒下面,趁拿货的瞬间传递到来者手中。联络站运转了三个月,传递情报三十多次,为开展农民运动,壮大红军力量,支援前方打仗做了大量工作。
一个春日的午后,温爱花从芙蓉渡上船,走了二十几里水路进城看望她的六指拇儿。昨天,她到河边采摘了一竹篓青嫩的野蒿,磨了一点糯米做成蒿子粑粑送给儿子和表妹。桂唐氏见表姐来了,便接替符吠虎守柜台,让母子俩好好说会儿话。儿子像一棵小树样站在面前,温爱花抑制不住喜悦,想拉拉他的手。可儿子有点羞怯,躲避着娘连连后退。做娘的故作气恼:“娘肚子里生下的儿,连拉拉手都不行?小时候屎一坨尿一泡的,你以为是一天就能长成大人的?来,坐下,娘儿俩说几句贴心话吧。”温爱花不管儿子乐不乐意,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摩挲着那枚六指拇儿,开玩笑说:“嘿,我这小儿比别家的孩子多个指头,谁也没法跟我争,凭这记号就当你跑到天涯海角娘也找得到!”符吠虎有点不乐意地甩开娘的手,说老板让他守柜台不能随便离岗的。温爱花叹了一口气,唉,这混小子真不知娘的心呢!不过,儿子每日呆在西门楼客栈,帮桂家守着一爿柜台,这让做娘的放心不小。
一天午夜,睡得很沉的符吠虎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惊醒,睡在工房另一角的宫绍植先起床,打开门一看,桂乙屛语气急促地说:“‘小贩’叛变了,你俩赶快离开这里,这个联络站不再启用。”
宫绍植问:“去哪儿?”
“上湘鄂西边界,找贺老总去。”
“你怎么办?”
“别管我,我们分头走。”
客栈老板桂华楚从厢房里走出,他显然知道了这两个雇工的真实身份,也明白儿子背着他干了些什么。今晚事出突然,说什么也没用,他拿着两碇光洋来到工房,说是两个雇员的工钱,带在身上作盘缠。宫绍植和符吠虎各自接过一碇银元,匆忙打点行装,拱手别过桂氏父子,一头钻进夜幕里。夜空里响起一排刺耳的枪声,桂乙屛转身欲走,母亲桂唐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把抓住儿子,说:“走后门,沿西门溪走,下行二里地就到澧水河。”儿子看着父亲守在大门口有些放心不下,桂华楚催促道:“快走吧,老爹应付得了。”桂唐氏出现在后门,将一枚玉佩塞给儿子,说:“千万别丢了,它是为你护身保命的,带上、带上……”她把儿子推入幽暗,掩上门暗自啜泣。此时,门外有人大叫:“把这个共匪窝子围起来,别让共党分子跑了。”接着一阵扳动枪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桂唐氏听到丈夫怒骂:“你这该死的卖客,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是谁当了卖客?……从客栈门口射进来的子弹火花四溅。门上悬着一盏红灯笼,她看见丈夫端着长枪与匪徒对射。伴随一声惨叫,她看清是那个经常出入客栈的“小贩”扑面倒地。瞬时,一粒子弹射中桂华楚的胸部,他捂住伤口缓缓倒在客栈门口。桂唐氏一阵头晕目眩,一个匪徒用枪抵住她的头,上来两个人架住她的胳膊拖出大门。她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
桂乙屛下了西门溪后,在黑暗中夺命狂奔,十分钟后来到澧水河岸。站在河堤回望刚才出发的地方,那里腾起一团火焰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忽闪忽亮的火舌把夜幕撕开一道道缺口。桂乙屛对着那片赤红的夜空发呆:作为一个革命者,付出血与火的代价实乃寻常事,抑或奉献生命也在所不辞,而当这个代价加诸于无辜的父母身上时,真让他背脊阵阵发凉,他双膝着地,手里揣着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仰望灰蒙蒙的苍穹哭喊着:“爹、娘,对不起……
2020-07-06
00:00:00:0325000http://118.254.9.122:8081/zjjrbpc/content/202007/06/content_32500.html1离殇(连载作品)/enpproperty-->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