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形容故乡那一方土地:
站在天上往下看,故乡那方土地就像一只硕大的青花碗:四围碗边是高山,中间碗底是平地。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源于何等神奇的力量,将那碗狠劲一击,那碗便裂了。裂缝将碗底分成两半边。
那裂,便成了茅岩河。
裂成东西两半的“碗”底称为”坪“。东半边称神堂坪,西半边叫青安坪。
我老家便在青安坪的“碗沿”处——大米界山脚下。老家的小地名叫王家庄——其实往上查一百年也不曾见有王姓人在此居住,只是过来人们这么叫罢了。
老家也有一条裂。不过这条裂不像茅岩河。茅岩河是滚滚流淌的河,而这条裂只是一条可以流水的河床。我小时候曾见过这裂中走过蛟龙般的山洪——那是春夏间几日暴雨之后。只是雨歇日出,过不了三天,河床里便滴水全无。
近数十年来,我压根就没看见河床里流过水。
裂缝将王家庄分成南北两半。就在这裂的两边住着数十户人家。
这数十户人家加上百十亩稻田,加上几面山和数百亩山地,加上一应景林竹园,加上牛羊猪狗猫鸡鹅鸭等等,加上人们赖以生存的种种,便构成生我养我的那方土地。
人们居住在这方土地上,自然依赖于这方土地,自然敬重于这方土地,自然祈福于这方土地。
于是便有了土地菩萨。
土地菩萨是一方土地的保护神。
我国供养土地菩萨的历史非常悠久,据《春秋公羊传》记载:土地菩萨最早源于古代的“社神”,其时间应追索至春秋。到了汉末社神改称为土地爷。其原因是因为一个神奇的传说。说是汉末有个名叫蒋子文的人,此人是广陵一个专管治安捕盗之事的小官儿。官名叫秫陵尉。一次蒋子文追赶一伙强盗,被强盗刺伤额头,死后葬于钟山。不料多少年后有人在街上看见了他。见他骑一匹白马,手摇一把白扇,和生前一模一样。所见之人吓得掉头就跑。蒋子文追上后对那人说:我是此地土地神,是专门保佑你们这些下民的。请您告诉当地老百姓,要为我立庙。吴王孙休知道这事后,下令全国改奉土地爷,并将钟山改为蒋山。
从此,灶神就变成土地爷了。
从此,各地土地爷多由当地已故德高望重者充任。
久而久之,人们心生美意,给土地爷旁配上一尊土地婆。
久而久之,土地公公土地婆,不仅是一方土地的守护神,而且成了这方土地慈祥、公道和爱的化身。
我国民间供奉土地菩萨的风俗流行广远,但凡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多立有土地庙。
我老家那条裂的下游有座古老的石拱桥。石拱桥的南头是座小山丘。山丘上有三株苍劲的古柏树。古柏树下有座木构的小庙。庙里供奉这我们这方土地的土地菩萨。
老家的土地庙不知建自何年。听爷爷说,自从建了这座桥便有了这座土地庙;听父亲说,自从修了土地庙,这才栽下那三棵树。
我清楚记得,庙里供奉的是一尊连体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土地公公前额凸起,下巴上翘。下巴上飘一把雪白胡子。走进庙去,无论从那个角看他,总觉得他都乐呵呵跟人打着招呼。土地婆婆则眯缝着双眼,微张着两片缺牙的嘴唇,笑容满面的脸上象开着一朵烂漫的金丝菊。庙门口的对联也十分有趣:
公公自有公道,
婆婆一片婆心。
小时候过大年,父亲必带上我端着猪头肉、年粑、米酒等一应供品,先到土地庙敬奉土地菩萨,而后才回到家中关上门吃年饭。每逢过端午、中秋一类节日或遇家中有喜庆之事,父亲也总是不忘给土地菩萨燃几只香蜡,烧一把纸钱。
家乡的土地庙,是家乡数十户人家百十号人安放心灵和祈安求福的神圣之所。
家乡的土地庙,也是我儿时开心游玩的乐地。
有了土地庙便有了土地戏。
土地戏,戏学家将其归类于傩愿巫戏,据考始于宋代,距今已有700余年历史。逢年过节时,演唱艺人唱着土地戏走村串户送财喜,讨“打发”,其表演欢快热闹,为下民所喜闻乐见。土地戏分单人土地、双人土地和多人土地三种表演形式。其流行的剧目有《土地公婆》《五灵土地》《土地神》《唱古今》等;传统唱腔有《土地垛板》《土地起板》《土地慢板》等。
我老家作兴演唱土地戏。
据说早年的土地戏是覃老司单人演唱的。到我记事时,改由三哥和三嫂演唱。三哥本名正新,是与我共曾祖的堂兄,因排行第三,我便称他为三哥。三哥长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像传说中的牛郎。加之嗓子好,天生是个演戏的料。邻村蒋美英与三哥同岁,长得乖,嗓子好。两人几岁时便开始结对唱花灯。唱着唱着人也长大了,最后唱成了夫妻。蒋美英成了我的三嫂。
我记事时,三哥三嫂的土地戏唱得正红。每年过大年三哥三嫂为各家各户送财喜,直从正月初一唱到二月中。三哥演土地公公,三嫂演土地婆婆。两人脸上各戴一副戏脸壳儿。据说三哥三嫂脸上戴的戏脸壳儿,是三哥专请当地有名雕匠照着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模样雕刻成的。三哥三嫂戴着戏脸,活脱脱就像庙里走出来的那对菩萨。
那时大队成立文艺宣传队,三哥三嫂是宣传队员。三哥三嫂专门演唱土地戏。一次。三哥三嫂演唱的《唱古今》被县里调演,引起全公社轰动。人们都夸三哥三嫂的土地戏演活了,称三哥三嫂就是一对活菩萨。
土地公公土地婆给三哥三嫂带来了福气,也带来了荣誉,三哥三嫂便对庙里的土地公婆深谢不已,每次出演前三哥三嫂要到土地庙里烧香磕头;演出结束,三哥三嫂也要带上供品谢土地。
一日,三哥听说公社成立了一个怒吼战斗队,专门拆庙砸菩萨。三哥连夜跑到庙里将土地菩萨藏到屋后一个山洞里。第二天战斗队来拆土地庙,没见土地菩萨,他们逼着三哥要。三哥说不知道。他们给三哥挂上黑牌游乡,三哥死活都说不知道。
土地庙拆毁后,不几年,那三株古树也相继枯死。
时轮飞转。
几十年过去,家乡发生巨大变化。无论裂这边还是裂那边。组组通了公路,家家通了电。可令人不解的是,家乡的人都忽然间不见了。早年王家庄,怎么说也该有百多号人,大家挤在一方土地上,栽田种地过日子。日子虽苦却热热闹闹。可眼下山水还是那方山水,土地还是那方土地,可土地上见不到几个人,叫人感到无比寂寥。
人都去哪儿啦?
人都出去了呀!年轻人进城打工去了,孩子们进城上学去了,年长的进城帮儿女带孩子去了,有学问的当干部去了,有本事的当老板去了……这个走了那个去了,偌大一方土地上就剩下几个老人了。
三哥三嫂没有走。
三哥三嫂本也可以走。三哥三嫂养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大儿子当公办教师。二儿和小儿在外打工赚了钱,在城里安了家。两个女儿嫁到城郊日子好过得很。儿女们三番五次接三哥三嫂进城养老,可三哥三嫂就是不肯。
三哥三嫂舍不得这方土地。
三哥三嫂说:我的土在这儿,我的根在这儿,我的苦在这儿,我的乐也在这儿。离开这儿我们活不成。
三哥三嫂舍不得离开这块土地的另一个原因,肯定与那尊土地菩萨有关系。不知何时,三哥已在原址上用石头垒起一座小庙,已将幸存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供奉其中。没了三哥三嫂,那菩萨咋办……
是年,三哥三嫂双双高寿八十又八。
我去为三哥三嫂祝寿,正遇上三哥三嫂在土地庙敬土地。我见三哥白发童颜,神情健朗;三嫂慈眉善目,满脸带笑。蓦然间我突发奇想:这是活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啊!回城后我定求雕塑家赵一凡先生塑一尊三哥三嫂连体像,而后供奉在这土地庙中。因为——
真正守护这方土地的神,是他们!
2019-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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