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时各得身无事,每到闻时似不闻。
蝉的人生是悲苦而辛劳的,十几年蛰伏地下,始终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生命也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夏季,产完卵却又双双下世,这是何等短暂而又壮美的生命残曲。所以,在蝉的脏腑中包裹着埋天怨地的莫大委屈,它的一生悲催易逝,十几年孕育出来的生命在一个夏天就匆匆作别,能来世上一遭,却也实属不易。故而,整个夏日,它会用如火如荼的嘶鸣在燃烧整个大地,像窦娥那样呼天喊地吐诉衷肠,又如号手一般昂然自立来彰显生命,直至曲终人散猝然殒亡。
看着这个婴儿般的生灵,我的思绪突然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那个夏天,除了全身泥猴子样地去捉“知了”,然后就是一天到晚泡进村旁的小河里。
暑热的正午,母亲让我跟着她去放羊。我说天热羊不吃草,母亲说,那就割草喂羊,我说我也怕热,上不了山坡。娘说,那你想干嘛?我说,我爬树捉蝉。娘就骂,你光知道玩呢!蝉天天“喝风倒沫”,你却还要吃饭!
在那个淳朴的岁月,人们宁肯挨饿也不吃蝉儿。活着的蝉和知了很少有人去捉,因为老百姓都称它为“金蝉”,金蝉是受到过佛祖梵封的,有造化有道行的高僧有的被称作“金蝉子”转世,唐僧之所以得道成佛,就因为他的出身“不同凡响”。况且,金蝉又喝水倒沫,不吃人间粮食,老百姓都视其为“神圣之物”,不忍加害之。故而,那个年代,无论城市还是乡村,蝉的鸣叫应该是夏季里最壮观最唯美的乐章吧。
一次爬树摸蝉蜕,不小心折断了树丫,我像即将出壳的羽蝉一样子来了个“倒挂金钩”,粗布大裆裤吊在了树杈上,扯破了一个尺多长的口子。好不容易爬下来,还怕被娘看见,不然又是一顿皮开肉绽,只好怯生生地去找邻居二婶。
二婶是娘的“闺蜜”,平时对我们视如己出。当我小心翼翼夹着裤裆走进她家的院子,二婶见了我的狼狈样,一下笑得前弓后仰泪流满面。她这一笑,我却撇开小嘴儿要哭,她见了,笑声嘎然而止,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拉到她家的凳子上,又一把扯住我的破裤子不由分说扒了下来。
我光着屁股呆在她的跟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匆匆进了堂屋,一会儿拿来了针线和一条洗得发白的肥肥的短裤,先穿上它,这是你二叔的。我没有办法,只得先穿上,大裤头晃晃荡荡,像个农村打面的大口布袋。
二婶穿针引线,缝得娴熟而细密,只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破裤子给补好,缝完后,还没忘用针尖在原地打了个结儿,再低下头去用牙咬断。然后直起头,说,瞧你的裤裆臭烘烘的,难闻死了,几天没洗澡了。我裂开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那儿傻笑。
二婶把裤子扔给我,说换上吧,以后可不要爬墙上树的,多危险,掉下来咋办?我赶紧脱下裤衩换上。可换完后我却没有走的意思,二婶见状,问,怎么不走?我用眼瞪着她却欲言又止。二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了一会我的眼神儿,即刻呵呵大笑起来,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心眼儿还不少,好了,玩你的去吧,我不给你娘说。看她笑了,我才高高兴兴一蹦一跳跨出她家的院子。
童年的蝉声伴我长大,可二婶因为老生闺女,在第二年的蝉鸣时节,被她的婆婆逼得跳了井。我觉得二婶的命运跟这蝉儿一样短暂悲苦让人揪心,后来,我就给蝉儿起了个伤心的名字,叫“悲虫”。每每看到一只通体漆黑身着彩衣的蝉儿抱树哀鸣,我会觉得那是二婶在如诉如泣,眼里便自然而然平添了许多潮湿,盈盈之中,都会再现二婶在一针一线为我缝裤子的情景。
2019-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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