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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张家界日报
滕军钊

有一段时间,学校禁止学生下河洗衣,甚至连围墙外的油炸或饺子摊点也不许光顾,原因是一名学生在一墙之隔的校外行走时被劫。我记得禁令下达后,我蜗居校内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天晚上,大姑到学校看我,这样的局面才得以扭转。

这晚,教室里亮堂着,其它地方影影绰绰。大姑是在晚自习第二节课时来的。先悄悄地走到前门外,门关得紧。她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门处。后门有粗大的柱形光亮,射照在栏杆上。她在这股光亮里躲闪时,后排的同学发现了她。

我出了教室,叫了声大姑。大姑的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中,两只乌黑的眼睛分外鲜亮有神。她领着我走往走廊的东头,一直走到楼梯口。在那里,姑父倚墙站着,双手捧着一个白色搪瓷缸子,上面塑有一个毛主席的红色半身像,闪着光芒的那种。大姑从姑父手中接过缸子递给我,说道:“趁热吃了。”我问:“是什么,饺子吗?”揭开盖子一看,是三个煮熟的鸡蛋,用红糖水泡着。我疑惑地问:“给我鸡蛋吃,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大姑很灿烂地笑着说:“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哦”了一声,连忙一口一个地把鸡蛋吃完了。大姑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足地笑了。不善言辞的姑父,这会儿也跟着开心地“嘿嘿”笑着。

每年的秋季开学前后,持续半月左右,我家总要挖花生。我家靠把花生、桔子、生姜卖出钱来维持生计,供我和弟弟读书。花生熟了,要抢时间挖,不然会在地里生芽。这段时间,大姑就来到我家住下来,成了一名挖花生的主力队员。

天蒙蒙亮,露水沾衣时,我们就来到花生地边。大姑抢先摆开架势,弓步,锄头移向花生蔸前方,从离蔸根部一巴掌处挖下去,估摸锄头入土的深度差不多时,两只手紧握锄把,往后一拖,身子往后稍退,花生蔸连带泥土,就离开了生长的位置。下一步就是弯下腰,右手拎起花生蔸,在锄把上磕两下,泥土“唰唰”地往下掉落,一大坨饱满的亮湛湛的连根带须的花生颗粒就会跃入眼帘。接着挖第二蔸,弓步、举锄、挖、拖、拎、磕。一会儿工夫,身边就堆起百把斤重的花生蔸了。

大姑不断做着弓步及举锄的动作,腰酸了,背痛了,也不肯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烈日火辣辣地烤在身上,滚烫的汗水像雨水泻在身上。没有一丝儿风,“咕嘟咕嘟”喝进嘴里的茶水,瞬间就从皮肤上冒出挥发到燥热的空气里。身上的衣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全是汗臭味。花生蔸上飘洒来的泥土沾落在衣服上厚厚的一层,随着身体剧烈的机械动作,又抖落到地上,接着又从花生蔸上飘落过来。大姑的头发上、眉毛上、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泥土,整个一泥人。

傍晚,屋檐下亮起一百瓦的电灯泡。一摞摞花生蔸堆在院坪里,像一个个稻草垛子。大家将堂屋的两扇门卸下来,斜放在院坪中央。拎起花生蔸,往门板上摔,花生颗粒“哗哗”地滚落到塑料薄膜上,如在板斗上摔谷穗。一扇门可以供两个人摔花生蔸。大姑、大伯、小姑,还有我妈紧锣密鼓地摔花生蔸,爸爸在一旁挪移花生垛。院坪里发出不间断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间或,有说话声涌出。“去年八角一斤,今年值一块才好。”这是我妈的声音。

“没有一块,九角总有吧。”大姑说。

“明年多种些,斤两多些,钱就多些。”她补充道。

这些欢悦的令人亢奋的声音,要到凌晨一两点才止息。

有一学期,发生所谓反革命案,两名学生被逮捕。为警示学生,学校推迟一周放假。这周内,安排一名老师蹲点一个班级,学生不干别的,听老师说教,写反思材料。

第一天放学回到寝室,热闹喧天,两名同学在打赌,其余同学在帮腔。

“我能吃两斤饭。”

“不可能,这是吹牛。”

“你不信,可以打赌。”

“赌就赌,我给你买两斤饭来,吃不完怎么惩罚?”

“吃不完,我赔你四斤饭票。”

“好,一言为定。那你吃什么菜呢?”

“其它的菜太贵,只要和渣就行了,五分钱可以买三瓢和渣,一块钱就能买六十瓢和渣,可装一铁皮桶。”杜同学又补充说:“我肯定吃得完,你输定了。”

我无心跟着同学们猜想打赌的结果,因为饥肠已经响如鼓了。摸遍所有口袋,没有触到一张餐票。我心里涌过一丝慌乱,将口袋翻出来拍击,还是没有一张餐票,也没有一分零钱,只有几张废纸片飞到地上。

已过晚饭时间,但挨饿实在难受,只能到大姑家碰碰运气了。

果然吃过了,吃的是饺子,锅台上有一个碗,有几个饺子剩在碗里。这几个没吃完的饺子,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闻着这好闻的味道,感觉更饿了,头晕眼花,腿软手抖。只有大姑在家,她从猪圈里走出,再走进厨房里时,发现我站在那里发愣,就露出探寻的眼神望着我。我说有一天没吃饭了。这时,我已回忆起来,昨天吃晚餐后就没有餐票了,今天一整天都是迷迷瞪瞪的。

大姑给我煮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下肚后我远未吃饱。但我决计不再吃了,一怕麻烦大姑,二怕饿一天再暴食会出问题。我放下碗对大姑说,能否借点钱,我要买餐票。大姑闻声,从裤子的两个口袋里各拿出五角钱,问我够不够?我说不够,她又在上衣口袋里掏摸,最后从夹衣里找出了五角钱。

靠着这一元五角钱,我熬过了这湿湿冷冷的无精打采的一星期。

十多年时间内,大姑家俨然是个铁打的营盘,求学的孩子一拨又一拨,有的甚至寄住在她家。大姑为他们洗衣做饭,生病时煨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看到大姑劳累,决定尽量不给她添麻烦。我住校,在食堂吃饭,这样就解决了两个关键问题。上完一天课,吃了晚饭洗完澡,我就加入浩浩荡荡的下河洗衣大军。冷天里,大姑会生拉硬拽将我的衣服抢去洗,怕我在河里冻感冒。当然,隔段时间蹭饭是免不了的。碰上我的生日或节日,大姑会殷勤地犒劳我。

那年春节,我一家三口探访大姑。走时,她依依不舍地送我们。沿着我当年从她家走向学校的直路,经过校门口后,再继续往西走,在围墙转角处,道路也转了九十度,变为向北的方向,路面慢慢地抬高了。大姑跟在我的后面,步履蹒跚地走着。我走几步就站住,等着她赶上来。她见我如此,就加快脚步。上台阶时,我始终不离左右,防止她摔倒。石板台阶很宽,坡度也缓,大姑弯腰勾背,一步一抬腿,缓慢但轻松地把几十级台阶踩在了脚下。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我和妻儿站在公路的路基上,转过身来。这时,大姑也从台阶上移步到路基上了。她直起身,对我们笑了一下。我注意到大姑的目光是浑浊的,已失昔日的光彩。她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攥紧,递到我的孩子手里。我听说这是她卖韭菜攒下来的,不知要卖多少韭菜才能凑出这一大笔钱,忙说,大姑你人老了,人老财不来,还是留着吧。孩子听到我说这句话,就说不要,大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带着哭腔说这钱是给孩子买学习用品的。我只得对孩子说,大姑婆一番心意,你拿着,我们来日再来看她。大姑这才破涕为笑。

劳累一辈子,节俭一辈子,大姑患上高血压和继发性心脏病。五年前,大姑拖着病躯,来到医院找到我,要我判明是什么病。我测了血压,收缩压200,舒张压140,高得吓人,心脏也大得让人吃惊。我立即为她向专科医生寻医问药。医生说,这种病要终生服药。有一种降压药,吃一年只要五百元。我为她在药房里买了半年的药。她坚持服药两年。两年中,只要一见到我,就会说药有效果。

去年9月14日上午11时许,大姑溘然长逝。得到这个消息,我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痛彻心扉的伤痛。我感觉到我的这颗心被拉紧了,就像用缆绳拴住的小船一样。赶到已是深夜,我凝望棺木前带着笑意的她的遗像,往事一幕幕像电影的画片一般,在脑海里以慢镜头的方式一页页翻开……

2019-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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