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做了母亲，女人的臂弯圈着两张粉嫩的小脸。女人亲亲左边，又亲亲右边，怎么亲都亲不够，心里充盈着蜜一样的甜。可是女人的心却是苦涩的，丈夫在乡村小学教书，路远，一周回一次，来去各半天，在家呆一天，根本帮不上忙。女人没有工作，丈夫工资也不高，嗷嗷待哺的两张小嘴，让女人的眉头皱成了一朵苦菊花。

女人想接乡下的婆婆来城里帮忙带娃。女人看着婆婆种地、喂猪、拾掇家务，忙得脚不沾地。女人张了张口，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婆婆从贴身的衣袋摸出一个折叠好的手绢包，递给女人。女人小心地打开，手绢包里沾着汗气的纸币，熏得女人鼻子发酸。

婆婆说，乡里开销小，容易挣饱肚子，我在乡里帮你带一个吧，我只有这点能力了。

婆婆麻溜地抱来一床旧棉被，垫在一个箩筐里，围出一个小窝，把出生早两分钟的哥哥抱进去，塞严实，塞成一个软软的婴儿床。哥哥举着小手，头露在被子外面，睡得香甜。婆婆说，不会冻着、饿着，你放心吧。

女人背着弟弟去县城找了份清洁员工作。每月有几百元贴补家用，女人满足地舒了口气。

女人背着弟弟扫地，怕单位领导有意见，总是最早出去，最迟收工，女人工作的路段，总是最干净。单位领导便默许了女人的行为，还向她投以敬佩的眼光。

弟弟会走路了，女人捡到一台别人丢弃的扭扭车，女人用一根布绳子，一头系着车，一头绑着自己的腰。女人地扫到哪，绳子牵到哪，绳子牵到哪，女人的童谣唱到哪，女人的故事就讲到哪。弟弟仰着被风刮红的小脸，“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再大一点，女人在路旁一棵大树下摆一张小桌，放几本捡来的书，任儿子翻看。弟弟安安静静，看得很认真，弟弟知道母亲的辛苦，从不乱跑，不让女人担心。女人看着弟弟，想起留在乡下的哥哥，女人在梦里抱他、亲他、喊他的小名，醒来，女人的枕巾能拧出水。

女人却舍不得去看大儿子。女人算过，来回的车费、误工费，够给儿子们买十六斤肉了。女人安慰自己，看到小儿子，就像看到了大儿子，双胞胎，一模一样的。

孩子们六岁时，丈夫在县城教书的老同学念着同学情分，答应将孩子们招进自己教书的学校读书。

哥哥终于来到女人身边。哥哥黑瘦的身子，黑瘦的脸，怯怯的眼神，直看得女人心里发酸。女人伸出手去摸儿子的头，哥哥头一偏，女人摸了个空；弟弟欢喜地去牵哥哥的手，哥哥咬着嘴唇，将黑瘦的小手绞在背后，怎么也不拉不出；吃饭的时候，哥哥筷子扒拉着白米饭，眼睛像被绳子拴住似的在那盘莴笋炒肉上，筷子却伸向一旁的炒青菜；女人检查哥俩的作业，弟弟的作业工工整整，哥哥的作业还是一片空白。女人气得扬起巴掌，却在哥哥委屈的泪眼前停了下来。

弟弟的奖状贴满了租住的小屋，哥哥的成绩册填满了红红的数字。初中毕业，哥哥上了一所技术学校，毕业后进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弟弟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一口气到北京的重点大学，毕业又留校当了教授。

哥哥与弟弟，又像小时候，分开了，越来越远。

弟弟给女人打来电话，也亲自来接女人，想带女人去北京，让辛苦一辈子的女人享享清福。女人微笑却坚定地摇着头，一次又一次。

女人在哥哥狭小的房子里，刷洗着哥哥工作服上顽固的污渍，给哥哥准点做好一日三餐，张罗着给哥哥娶妻、生子。

女人抱着哥哥的孩子，与北京的弟弟视频，视频里，北京小孙子奶声奶气一声声叫着奶奶，女人答应着，脸笑成一朵花，也笑出一行泪。女人看着一远一近两个孙子的小脸，心一阵儿甜，一阵儿酸。

几天后，哥哥拿着几张车票递给女人，车票的终点站是北京。女人疑惑地看着哥哥，哥哥挠挠头说，娘，我要弟弟帮忙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我们一起去北京。

女人低下头，几滴泪滴在怀里抱着的孙儿额头上，晶莹闪亮。

哥哥扭头看向窗外，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201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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