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是全村的俊后生，身强体壮，眉宇间焕发的青春像火焰一般燃烧着。她也如出水芙蓉，娇艳欲滴，说媒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一个初夏，刚刚晒好的麦子入了谷仓，一股股热气混在谷子的香气从地面蒸腾上来。一群青年光着膀子，汗液像溪水一般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三三两两在麦秸堆下休息，望着天空，天南海北说着看来的、听来的奇闻轶事。有人耐不住寂寞，顶着火炉般的阳光爬到麦秸垛子上，张开双臂，嘴里大喊着：“飞喽！”然后潇洒地一跃而下。于是原本在地下休息的人一股脑全上了麦秸堆，开始比谁跳得远，比谁落地的姿势更轻快自如。

那天的冠军是他，他拍着自己小麦色的胸脯号称自己是会飞的人。那群青年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他，合力将他抛起来，再稳当地接住，齐声喊着：“飞喽！”就在被抛向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坐在麦秸后的她。

他落在地上，推开人群，翻到麦秸后面去，笑着走向她，“你怎么不来试试呢？”

她抬起头，秋水一般的眼睛望着他说：“才不要呢，我要飞就要真的飞到天上去！”她说着把手往天空一指，“你们那些都是假的，我才不要呢。”

她含羞地低下脑袋。她和这个村里所有人一样，只听过有一只大铁鸟，好重好重，却能载着几百个人飞上天去。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无非坐着驴车，跟着进城赶集而已。她的目光中透露着期许和渴慕。

他突然大声喊起来：“下面，欢迎秀英小姐坐我们的飞机！”也不管别人姑娘家乐不乐意，就把人拽到麦秸堆上。下面的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一个个带着鼓舞的眼神看着她。

“怕什么，我们接住你！”他跳下来，在底下张开双臂。她看着阳光折射进他明亮的眼睛，这一眼，便是真正的一眼万年。

这是我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爷爷告诉我，后来找着了媒人，这门亲事就算说上了。

“那后来呢？”我问爷爷，“你带奶奶去坐飞机了吗？”

爷爷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村里结婚没几年，村子里就赶上饥荒，家里的米缸子一天天浅下去，眼看着就见了底，谁顾得上坐飞机呢？直到好几年以后，农田被征用了，农民大部分都变成了工人。爷爷得人提拔，晋升得快，工资相当可观，这样攒了好几年钱，又靠着祖上的积蓄，到处再借了不少，等攒够了钱，爷爷决定带奶奶去北京，从那里买机票去香港，要带奶奶看维多利亚港湾的繁华。可是临到出门，奶奶紧张的病了，上吐下泻，香港去不成了。过几年，奶奶怀了孩子，再几年，又有了孩子，坐飞机的计划就那么被耽搁下来。

有了孩子牵挂，奶奶不再提飞机的事，她的飞行梦仿佛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散了。后来，爷爷在城里工作，奶奶留在当地的棉花工厂里做车间女工。奶奶并不对爷爷出远门感到生气，反而兴奋地问他工作的福利，有没有派出外地的机会，是不是可以坐飞机？爷爷到处打听，都没这样的机会。

奶奶拉扯大两个儿子，供他们上大学，在北京谋了一份好工作。有一次，爸爸和叔叔回家，爷爷提起奶奶当年飞行的梦想。爸爸说：“妈，你去，机票钱我出。”奶奶瞪了他一眼，把爷爷拉进里屋说：“你怎么还在提飞机的事，现在他们在北京生活，房租水电都要开销，自己的生活都紧，怎么可以把钱浪费在我身上？而且，我走了，衣服谁洗？饭谁烧？屋子谁管？小儿子很快要娶媳妇，要买新房子，要生孩子，你别瞎起哄了。”

二十年过去了。作为孙女的我也步入了大学。我也记着奶奶的飞行梦，这个故事像一颗种子，在我心底生根发芽。

我趁着休假回家，在高铁上查了机票，想用自己攒的零花钱让爷爷奶奶重温他们的梦想，这是他们的诺言，是他们的罗曼蒂克。我还拿了一本自己写了一下午的小册子，里面写着怎么值机，怎么看登机口，怎么查看航班信息……

下了高铁，已是夕阳西下，道路宛如金碧的细流，我慢慢往奶奶家的方向走。无意看到在家门口的菜园里。远远的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彼此像情侣一样贴在一起，身后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得瘦长，好一副静谧温馨的图画。我看到奶奶张开双臂，闭着眼睛，身体向后仰，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像飞翔的缪斯女神。爷爷从后扣住奶奶的手，脸颊贴着脸颊，似是在说情话。我不敢打扰他们的飞行之路，偷偷溜进屋子，趴在窗口看了半个多小时。晚霞下的奶奶纵然青春难返，身材发福，爷爷也不再是当年的俊后生，可他们迎着夕阳，我分明看见了奶奶脸颊上飞起的红晕，比晚霞娇艳，像两团锦绣。我还听到，爷爷在说：“飞喽……”

2019-09-13

00:00:00:0210670http://118.254.9.122:8081/zjjrbpc/content/201909/13/content_21067.html1飞行梦/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