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进入广电行业后,就听同事说县里有位了不起的文化人,不仅考古成果丰硕,且精通古典戏剧。不久,县电台录制一档文艺节目,节目采取主持人与嘉宾问答的形式,向听众呈现了目连戏这一古老剧种的独特艺术魅力,节目的嘉宾,正是之前同事提及的那位文化人——尚立昆。
我没有参与节目录制,与尚老擦肩而过,但通过广播和收音机的无线电波,聆听了尚老关于目连戏专业而通俗的精彩演绎。这是我与尚老的初次“见面”。以后数年间,我与尚老都没有晤过面,但他的大名却深深烙在心中。我调入县政协从事地方文史工作后,我们相见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尚老住在县城内的单位宿舍。一套小三居室,水泥地板白粉墙。客厅和卧室光线昏暗,几乎没什么陈设。就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尚老几十年如一日笔耕不缀,先后完成并公开出版了《桑植傩戏演本》、《湖南戏曲音乐集成大庸市卷》(与人合著)、《历史留下的一片红云》(与人合著)、《张家界土家地名诠释》(三卷本)、《从远古走来的热土》等学术著作,填补了地方文史的多项空白。
因为编辑文史资料的缘故,我成了尚老家里的常客,常有机会面对面分享他的故事,聆听他的谆谆教诲,在他的引领下去追寻弥足珍贵的一方历史文明,我们的友谊不断得到升华。
尚老出生于一个叫毕基村的土家山寨。他自幼丧父,跟着母亲行过乞,童年生活的艰难炼铸了他坚忍不拔、能屈能伸的性格。从呀呀学语开始,在“捏梯阿巴”(曾祖母)、“帕普”(祖父)、“阿业”(母亲)的哺育下,他操着一口纯正的土家语成长,听着古老神秘的土家故事成长。六岁学唱桑植民歌、学跳花灯舞,小小年纪不仅能熟练打花鼓、打九子鞭、打莲花闹,还掌握了打镏子、打围鼓、吹咚咚喹等民族绝活。九岁那年参加了三个傩坛,当了一名小梯玛(土老司),跟着祖父学会了演傩戏、跳傩舞。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尚老考入湖南艺术学院,学习戏曲创作,选学古典舞。毕业后,特别是调进县文管所后,他开始专门从事文物考古。
过去,一提起桑植,人们通常认为穷山恶水,根本没有悠久的历史文明。尚老到文管所不久,就有业内人士告诫:桑植的开发不过明清,不可能发掘出更久远的历史文物。听到这话,尚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连数日,他沉默寡言,夜不能寐,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一列怪模怪样的人,在武陵山区的崇山峻岭,一路跋山涉水,一路艰难迁徙……
其实,这并不是空穴来风。灵感来自尚老儿时经常哼唱的那首《摆手歌·迁徙歌》:
“……站在船上/看到岸上/岸上是些什么人呢/嘴巴像水瓢/鼻子像灶孔/脚杆柱头粗/眼睛像灯笼/满脸都是毛/叽叽嘎嘎笑/身上捆的芭蕉叶/头上戴的芭茅草/舞手舞脚/喊喊叫叫/怪模怪样的人过来了……”
对于别人的告诫,尚老虽不服气,但也拿不出有力证据。他只能大胆地设想,那些“怪模怪样”的人难道不是当地的土著先民?于是他铁下心来,决定寻找先人的足迹。他从湘潭大学找来一大堆考古学书籍,一遍遍地自学。支持鼓励儿子考入武汉大学考古系,一到寒暑假就和儿子探讨考古理论。由于勤奋好学,几年后他便由一个门外汉成长为名符其实的专家。
一九八七年上半年,尚老率领六个调查组,沿着澧水三源和溇水流域进行拉网式田野调查。他每天唱着那首《摆手歌》,用坚实的脚步丈量足下的每一寸土地,用期待的目光过滤每一处调查地的细节。在为期一个月的调查中,他和伙伴们破天荒地发现包括新石器时代遗址在内的141处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
不久,考古专家何介钧先生闻讯来到桑植,认定两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为新石器时代晚期龙山文化遗存,距今约5000年左右。接着,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安致敏教授和北京大学考古系教授邹衡先生一同来到桑植,对四十八处商代遗址明确作出鉴定,认定这批遗址属二里头文化晚期(夏代晚期)至商代早期的文化遗存,是全国独有的一种文化类型,建议命名为“桑植文化”或“朱家台文化”。于是,桑植人类活动的历史被推移到五千年以前,与中华民族历史进程同步。
尽管在考古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但那幅奇怪的画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他坚信,迁徙歌所唱那些“怪模怪样”的人,一定就是这块古老土地上最初的主人,而他们活动的时空可以上溯到原始社会。这个意念让他走火入魔,考古发掘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一九八八年一月四日,尚老和儿子尚巍拿着小铁锄,来到县城朱家台包子堡。在施工现场的断壁处,3块被红泥包裹的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铁锄轻轻刨出石头,用衣袖反复擦拭着,然后小心翼翼将它们轻轻托在掌心,一边仔细端详石头的形状和纹理,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找到了!找到了!”此刻的心情,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当这几块石头呈现在知名考古专家袁家荣先生面前时,同样令他眼前一亮,爱不释手。不久,袁先生特地来到桑植包子堡实地考察。经现场鉴定,这是旧石器时代中期人类活动的文化遗存,距今约10万年左右。于是,桑植人类活动的历史被推移到10万年以前。
——这是尚老孜孜不倦追求的结果。至此,他当初脑海里浮现的那些“怪模怪样”的人,终于“原形毕露”。不可置疑,是尚老毫不动摇的信念,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向前探寻,直到真正触摸到那些“毕路篮褛、启垦山林”的先人跳动的脉搏。他们从远古一路走来,用勤劳和智慧开启了澧水上源的历史文明,用灿烂的文化星座照亮了一方古老天地。
鉴定结果一出来,尚老的眼圈湿润了,顿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不善饮酒的他,当晚沉沉地醉了……
以后数年间,经过尚老一班人的艰辛发掘,桑植又获得了相关时期的大批宝贵文物。经有关专家认定,澧水上源地区的历史文化应是古代偻族文化,这一地区的土著先民即是古代僕人。考古专家柴焕波先生特地对湘西北地区的濮人墓葬进行了检索,明确指出,桑植朱家台战国墓地,是典型的濮人墓。看着一件件自己多年来亲手发掘出来的文物,尚老会心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真,那样甜。
桑植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几千年来涌现了成千上万的杰出人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都湮没在飘缈的历史烟云之中。于是,尚老又把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古代,在支离破碎的史籍中寻觅,在流传千古的传说中采撷,在历史风云的陈迹中考证,于是,相单程、陈从、覃儿健、谭戎、廖炎、向克武、尚俄梯……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在尚老的笔下形象饱满,栩栩如生。
在尚老的眼里,地下文物固然重要,而流失民间的文物亦不能任其自生自灭。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连续发起了三次大规模的民族民俗文物征集活动,先后征集到濒临失传的土家族打花锦“西兰卡普”、挑花锦、香袋、各种童帽、民族服饰、土家族雕花床若干件,以及傩戏演本、佛戏演本、傩戏面具、宗教画轴、桑植民歌等十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尚老到文管所上任时,正值县委决定对外开放贺龙故居,当时文物藏品匮乏,历史资料也还不完整。他深感使命光荣责任重大,其后三年内他多方寻访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亲见者和亲闻者,亲自前往贺龙元帅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搜集文物和史料,并与总政治部《贺龙传》编写组和第一集团军取得联系,争取到了他们长期无私的援助;先后拜访贺龙元帅的老部下王震、廖汉生等30多位将军,征集到了大批珍贵文物和历史文献资料,为其后贺龙纪念馆、红二方面军长征纪念馆的多次改版和成功布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尚老如今已是82岁高龄,已搬到乡间蔡家峪安度晚年。房舍四面山青水绿,门前一方阔塘。茶余饭后,他陶醉于大自然的湖光山色,用平平仄仄的文字记录平素心情。还和年轻人一样,学会了玩手机,发微信。
一日,我在手机上收到了尚老发来的诗句:“幽莹湖畔悠闲居,斑竹为竿戏钓鱼。戴斗笠,披蓑衣,绿草堤,浓荫里。金钩钓碎水中月,银线牵动白云移。人谓我是姜太公,可惜今无文王姬。”其后,又陆续收到他类似的若干田园诗作,从中可以看出尚老对人生的乐观态度,以及他晚年生活的悠闲自在,这让我感到十分欣慰和高兴。
我和尚老虽有年龄差异,却并无任何代沟。他是我尊敬的长者,但又彼此视为兄弟,敞开心扉无所不谈,从而成为心灵知己。与尚老的相遇相知,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收获。我当政协文史委主任期间,曾经主编多部文史专辑,我的每次约稿,他都满口应允,然后挑灯夜战,按时交稿,撰写了数十万字学术价值极高的力作,这让我十分感动。长期的交往,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并将成为我人生路上继续跋涉的不竭动力。
就让著名作家汪曾祺和著名画家刘汉为尚老的题句和题画诗作为本文的结尾吧。汪曾祺的题句是:踏遍青山寻宝物,破铜烂铁有文章。刘汉的题画诗作是:风吹雨打不回头,骨瘁筋摧莫怨尤。何必计较鞭加背,此身原是拓荒牛。
——这不仅是对尚老的激励和鞭策,更是对他几十年执着追求、勤奋笔耕的真实写照。
2019-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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