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冷。

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赶集的人可真多，人挨人，人挤人。卖肉的，卖菜的，卖衣服的，卖鞭炮的，卖锅碗瓢盆的，对联年画的……一个摊位连着一个摊位，从大路上一直摆到河滩里。

德刚背着个大包，手里拿着单子，一路看一路买。

幸亏昨晚他列了这个单子，尽管这样，还是不时看见一些东西必须买,他忘记写在单子上的。三十好几了，他头一回一个人办年货。昨晚列完单子，德刚问母亲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她摆手说：“不少了，不少了，买多了也吃不了。过年该蒸的馒头年糕都蒸好了，鱼和肉丸子也炸了。都准备好了，咱光等着过年了。”可是母亲一直情绪不高，恹恹的，脸上连点笑容也没有。德刚理解她的心情。

熟人看到德刚，扬声和他打招呼：“德刚，你放假了，办年货啊！”他们的说话的语气后半句话比前半句轻，仿佛欲言又止，他们的神情里包含的关怀和同情，德刚能感觉出来。往年这个时候赶集置办年货是德刚爹，可他爹今年春天去世了。

德刚爹得的是急性心肌梗死。他平时身体挺好，就血压稍高点。那天中午在邻村喝了一点酒，回家就觉得胸闷，很快就不行了。他年纪不大，虚岁才五十九。病来得急，人走得快，家里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办完丧事，德刚和他娘半年没回过神来。

德刚爹和德刚娘虽然脾气都倔，好为一丁点小事吵嘴，但家里日子过得还行，彼此感情也算不错。德刚听说过这么一个俗语：恩爱夫妻不到头。一辈子相敬如宾的，大多不能一辈子终老；摩擦不断、恨不得对方立时死了的，又大多能一齐善终。德刚爹走了以后，街坊四邻都劝德刚娘跟儿子到城里住一段时间，免得一个人在家伤心。德刚娘不肯，说，不用，他死了，没人跟我吵吵了，日子更好过。德刚知道，娘说的是气话，她对爹的思念是真心的。她想守着这个家，这里的一砖一瓦一件家什都是爹置办的，她不得一走了之。

头一两个月，德刚每次回来，都要听他娘诉委屈，翻着陈谷子烂芝麻，诉说他爹是怎样不通情理，不听她的话，让她生了多少气。

德刚不明白他俩是怎么回事，为一点小事就能吵起来。就像父亲喜欢吃菠菜拌豆皮，每集都会买回几张豆皮。母亲见了就不高兴，俩人就开始拌嘴了。

“你怎么又买老蒋的豆皮了？”

“我吃着他做的豆皮好吃，行了吧？”

“你觉得好吃就光买他的？我觉得不好吃！”

“他家生活困难，供着两个孩子上学，老婆常年吃药……”

“他家生活困难关你什么事？谁家孩子不上学，谁家生病不吃药？”

……

德刚劝哪个也不听，他不明白父亲干嘛非买老蒋的豆皮，母亲也是，不爱吃可以不吃，其实吃着也不难吃啊。

最近几次回家，破天荒的，母亲对他说，“你说说我这个人，明知道你爹脾气不好，老跟他吵吵个啥？他脾气不好，心眼挺好，对我是真好啊。”

对你好，那你以前还整天和他吵吵？德刚自己嘀咕。

德刚继续在集市上转悠，眼前一个摊上的菠菜不错，就买了两大捆。买上了菠菜，眼不由自主地往四下里瞄，还真看到老蒋了。老蒋胡子拉碴的，披着个旧黄大衣，在一个角落里摆着他的豆皮摊子，没有多少人买。德刚觉得他太老实，不会招呼顾客，包豆皮的包袱也黄乎乎的，把豆皮也显得不卫生了。

“大侄子，还要豆皮不？你爹没有了，你爹可真是个好人。”老蒋也看到他了，声音有些悲怆。

德刚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敢再买让母亲伤心的豆皮了。

德刚赶集回来，把买的东西送回家。德刚娘一样一样收拾，收拾完了像有点失望，问：“你没买点豆皮？老蒋没去赶集？”

德刚说：“看见他了，没买，怕你不高兴。”

德刚娘说：“哪来那么多不高兴的事？他那豆皮，咱们也吃习惯了。乍不买，像缺点什么似的。”

德刚收拾了几样年货放到车上，给舅家送去，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舅舅赶着问他娘怎么样。德刚觉得母亲很奇怪，就说起了豆皮的事。舅舅说：“唉，你娘就是这样的人，都这个岁数了，和你说说也不妨。你娘年轻时和老蒋好过，可你姥爷嫌老蒋家太穷，人太老实，怕自家的娇闺女嫁过去吃苦，不同意。你娘嫁给了你爹，老蒋也另找了。老蒋也真是没本事，你娘看他日子过得恓惶，心里一直放不下。你爹知道这层关系，每集都买老蒋的豆皮，也算帮帮他。你娘脸皮薄，老怕你爹想歪了，就故意和他吵。此时，德刚才算真正了解了父母，知道娘的矫情爹的善良。

从舅家出来，德刚又回到集上，一直走到老蒋的摊位前。集上人少了很多，老蒋的豆皮还有一大摞没卖完。

“蒋叔，刚才忘了跟说，下了集麻烦你给我家送豆皮，送十斤就行。”

老蒋惊得站起来，“就你娘俩，吃不了吧？”

“没事。这里面有别人要的五斤，早说好了。”

“哎，哎，好，好。”老蒋受宠若惊地点头。

德刚出去办了点事傍晚才回来，一进门，母亲迎了出来，说：“老蒋送来十斤豆皮，说是你让他送的。你买东西真随你爹，花钱大手大脚的。他说不要钱，说这几年日子比以前好了。那哪行，赶明你给他送去。”

德刚分明看到母亲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洋溢着笑容，连走路都轻快了。

天快黑了，屋外飘起了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远处传来毕毕剥剥的鞭炮声。过大年啦！

2020-06-08

00:00:00:0314760http://118.254.9.122:8081/zjjrbpc/content/202006/08/content_31476.html1豆

皮/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