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的作品时,总忍不住做一些与她生命和创作有关的加减法:
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一个地主家庭;
1919年母亲不在了。其时萧红8岁;
1929年祖父去逝。其时萧红18岁;
1930年逃婚出走。其时萧红19岁;
1931年被未婚夫汪恩甲欺骗抛弃。其时萧红20岁;
1932年与萧军在一起并开始创作。其时萧红21岁;
1933年发表《王阿嫂的死》等小说。其时萧红22岁;
1934年出版由鲁迅作序的成名作《生死场》。其时萧红23岁;
1936年因萧军背叛和身体不佳东渡日本养心。其时萧红25岁;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和萧军分手。其时萧红26岁;
1938年和端木蕻良在一起。其时萧红27岁;
1940年和端木蕻良去香港办《时代批评》杂志,写完《呼兰河传》。那时萧红29岁;
1941年罹患严重的肺病。其时萧红30岁;
1942年被医生误诊为喉癌,病情恶化去逝。其时萧红31岁。
接下来,没有时间的省略号,于一个人的一生,斩钉截铁地划上了句号。
就这样,一个弱女子一眼可见的生命年历表,一眼可见的人生征途线。每一年都在遭遇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演绎成她生命的事故。每一天她都在奔走,每一步都是颠簸流离。薄薄的肉体,重重的灵魂,像赶一场宿命的电影,每个镜头都是惊鸿一瞥,每个背景都涂上灰暗的底色,略微温情的,是祖父园子里的那个小萧红。那时她还是张迺莹,她还看不见她后来有另外一个响亮亮的名字——萧红,那是她身为作家的笔名。每个人都有一个真实的名字存在,又有一个隐姓埋名的自己存在。在萧红所有的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萧红在思想在抒写,又能看见一个隐姓埋名的张迺莹在欢喜在悲哭。
祖父园子里的张迺莹,四岁或五岁,用一双童真的眼,一眼一眼地看园子里的一人一事一物,看园子以外的街坊、人生及命运。这是一个孩子走向成熟的秘密的潜流,浮在水面的是看得见的天真烂漫,看不见的是泥石迂行的成长。每个人都在两条不同的河里成长。萧红和张迺莹都活成了《呼兰河传》里那个命运流徙的女子。
《呼兰河传》的基调就是冷,冷气场,冷色调,冷命运。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若干灰秃秃的小胡同,泥坑路,纵横交错着出东北大地的荒凉与寒冷。童养媳小团圆媳妇就死在封建世袭的屠刀之下。更冷的是旁观者们的麻木不仁。而性格古怪的有二伯,穷困多灾的冯歪嘴子,他们的生活又烹制出特定历史时期呼兰河城人的精神面貌。苦难虽然深重,但意志不磨灭。这是《呼兰河传》里的一抹阳光,是苦难中国里的一抹亮色。
一个个凄哀的故事,读来宛若一个大磨盘将欢愉的心碾压着,直到淌出鲜红的血来。
很显然,《呼兰河传》不是为作者立传,是为呼兰河城的生生死死立传。这是张迺莹童年时看到的呼兰河城的风俗民情,人情冷暖。在她明澈的眼里,祖父无疑是整个小说里的亮色。除此,家人也大多是张迺莹的灰色记忆,祖母用针扎她,父亲淡漠寡情,母亲死后唯祖父是她的阳光雨露。在祖父的园子里,她享有安闲快乐的童年生活。
年少匆匆,还未曾熟透,便要婚嫁。张迺莹是一个长于幻想的孩子,她看尽了祖父的园子,看尽了家族的芜杂,她不甘囿于灰暗的封建家庭消耗一生。她的心上早就鼓起一只远飞的风筝。祖父去逝后,19岁的张迺莹逃婚,穷途末路时,遇到的男人竟还是她的未婚夫王恩甲。她低微地跟他在一起。她大腹便便时,他弃她而去。她陷在旅馆,写信求助报馆。将被卖到妓院时,萧军来了。他震惊她的处境,也吃惊她的才华,又有了另一段孽缘。她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写作,并在23岁时写出成名作《生死场》。后来俩人心生间隙,痛苦的萧红只身东渡日本休养。端木蕻良崇拜萧红的才华,在她潦倒无助时,他成为她的依靠。抗日战争期间他们去了香港。流离生活里,她写下充满她童年回忆的《呼兰河传》,并获得新的爱情。战火纷飞的香港,她躺在病床上,他不见踪影。骆宾基是最后守在萧红病榻前的人,他喜欢她的作品,也喜欢她的人。喜欢不等于爱。生命的绝望期,他送走了她。他是第一个为她写传的人。
命运与男人,谁负了谁?爱于她,不过飞蛾投火的命悬一线,在一起,有一个落脚之处,有星点的温暖可依。是萧红生与死的渡船。
读萧红的作品,得先读她的人,一生流离,穷困,奔走,苍凉,敏感,与男人纠葛,是风中觅食的寒鸟。在她31年的短暂生命中,他们或给予她肉身的温暖,或给予她精神的支撑。在这零星的稍纵即逝的一点点光照面前,她把才情、自尊、骄傲都放在一边,摇摇晃晃地去捕捉那一点寒光。在生命的灰暗沉重面前,唯少时的呼兰河畔还有些温暖余存,祖父和他的园子是她生命的根,那一方水土的生生死死滋养了她文学的灵魂,成为她潜在的文学启蒙。
这是一部宏大的叙事作品,是萧红在生命后期用一双成人的眼看见的张迺莹的一生,以及张迺莹流离一生中看见的物的更新换代,人的死生契阔。整部作品,既像一首叙事诗,又像一个人生命沉缓的流动。她在园子里扑蝴蝶、追蜜蜂、玩蚂蚱、看火烧云、看普通穷苦人民由生到死的过程。她用一颗细腻的心感知风之簌簌,雨之滢滢,蜂之嗡嗡,云之朗朗,花之絮絮,命之沉沉。这些冷静入骨的文字,仿佛久久地已在她四通八达的血管里回旋流转,最后从纤细的毛细血管里细细渗出。
1942年之后,如果萧红不曾香消玉陨,她一定会是鲁迅先生说的“当今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无奈萧红所处的中国太冷了,1942年的香港也出奇的冷,她的命途里更是结满了冰棱。她注定活不下去了,于是在医院洁白的墙壁上恨恨地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笔落。星陨。
31岁的萧红,一缕香魂游荡在她才情横溢又寒风瑟瑟的文字里,孤绝的眼,泪光点点,不甘,不甘!她温和慈祥的祖父端坐在时光那头看着她,眯眯地笑。笑着笑着,老人掩面而泣——他疼爱的小迺莹变成园子里的一只蝴蝶飞走了。
因一方水土成就一个作家。因一个作家记住一方水土。
我轻轻合上《呼兰河传》,那个叫萧红的女子却如流萤在思想的夜空上忽闪忽闪。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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