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葵
一
水是生命的本原,又是道的本原。“元”本意为人头,后来引申为“源头”、“本原”的意思。在道家眼中,水是道的最高境界。在常人眼中,水的存在方有生命的存在,诗的存在。
人过七十是秋水,虽近严冬,但未凝固!什么都没用,又什么都想用,十足的一个“废物入篮”!鲁迅在《野草》“墓碣文”中的句子,是对世界难以定位的感叹。我少年时未曾激动,今天读起来,才真正知道它其实挺有意思:“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在经历过、领教过人间与理想、荒谬与崇高、实在与幻影、历史与伦理种种二律背反的折腾之后,我才感受到,存在的不确定性也许就是人生真实的本质和动力。这种体知是我读胡风集团的受难者,著名诗人彭燕郊先生的诗歌中意外收获的。他那首散文诗《站台》,几乎汇聚了人世间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意象,是他不老诗心的呈现。
动身和到达的错位,开始和终结的错位,需要一条不定型的流动线来划分,然而没有。要保留的是开始还是终结?往后,还会有足够多的开始的越位终结的越位;更多的错位的叠加证实情绪的沉溺有多么美,旅人和送行的人就这样进入角色。
要的是这个,又不是这个,缺少的是这个还是多余的是这个,开始,终结,中断或者延续?简单不过的发现倒还一圈又一圈缠绕我。
人们都在努力奔前程,可前程又是什么?“前程在幻影里,幻影的最后一个层次是一座悬崖。”我曾写:“得失像人的心魔,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罅隙仍仍掩,高低故故平。”(元代戴良《咏雪》)动身/抵达,离去/归来,开始/终结,实在/幻影……人生处在移位、越位、错位之中,世界如此难以定位,不确定地存在才是它的本质。
真理的不确定性便有反思和启蒙,便从本质上认定了真正的真理是自由的。只有经历了人间不同于理想的诸多污秽和悲惨之后,人才能真正走向自省。
二
这是一部三馀随想录。三馀者,教学之馀,公务之馀,茶饭之馀也。余一生沉缅于教学,与学生切磋相长是余一生最大乐事,所研学术,所承公务,亦与此有关。孜孜以求,不敢懈怠。然而于散文、绘画,则是外行。外行者强行内行事,总不免于心悻悻然。好在自认为对散文、绘画情有独钟,不能自已,故而用三馀颇能为外行壮胆。这部图片散文集是余一生在三馀时间所历、所闻、所思的纪录。余虽不才,心则诚矣!
这也许是余在改变一个看世界的方式。这种改变是缓慢而柔和的,就像经历过冬的凛冽,春的激荡,夏的热烈之后的秋水。事实上,“水”正是中国思维方法的一个典型隐喻。老子的哲学就曾用“水”的隐喻来说明不确定状态下的世界,说明不确定状态下的人最成功的生存策略。
秋水无尘,净澈而平静。苏东坡曾感叹:“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随物赋形不可知。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是从水生发的审美的人生感受。秋水式的思维最适合表现世界的不确定性。世界和人生永远是不可测的,无论世界的状况发生了什么变化,无论人的处境发生了什么变化,人都不得不如水寻路那样去寻找人与人,人与世界的恰当关系,以及在这种关系中复偶弋获的心灵感受。
三
无为而有为,知其无为而为,这其中深藏着无穷的诗意。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南唐后主李煜这开头两句,真是“奇语劈空而下”的绝唱,将中国人宇宙无尽,人生无常的大悲情写绝了。人世间生命及其事件就是这样悄然消逝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陶渊明《归园田居》)英国史学家屈范连在其自传中也表达了与陶渊明同样的见解。他说,在此熟悉的土地上,前人和我们同样真实地生活过,“但是现在都没有了,一代随着一代全告消灭,如同鬼魂到了鸡啼的时候,消灭得干干净净,……这是人生中我们最熟悉,最确实的事实,但也是最富诗意的”
。诗意处,正在于众多学者长者本该无为,却要思想、要言说。“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钱宾四),以迄同未来的生命对话,实现生命的真正超越。这也正像词论家叶嘉莹女士的老师顾随先生所说,“我们要以无生的悟彻,来从事有生的事业。”这句话给“秋水如斯”作了精彩的注脚!
四
关注省思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篇什的连接线。无论是对既有存在的质疑还是对自身所历所闻的呈现,质疑与反省最终都朝向自己。真正的省思需要沉默,而沉默是因为惧怕声音和词语,尤其惧怕词语在误听和误解的传播中被磨损得面目全非。这本小册子是以自己想沉默又不得不言说的悖论方式走过来的见证。
鲁迅先生在《野草》开篇“题辞”中有一段辩白:“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彭燕郊先生也说:“最富有词语的成为词语的赤贫”、“沉默,要比词语来得更深沉和细腻。”由此可见,一切能够逼近和抵达世界来源的思想,必定会呈现出维特根斯坦所说过的“意义”的“家族类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殊途同归现象。这也就是《易·系辞》所说的:“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沉默也罢,言说也罢,只要有人在,便有思想在,便有璀璨动人的互为映照,互为激荡、互为发明的精神现象在。这种现象就是水的现象。其实,无论从形而下层面还是形而上层面看,水就是“同归”、“一致”的存在,又是希望的存在,这种存在的魅力处就是它的相对的确定性和绝对的不确定性。
上善若水,逝者如斯!
生命是水的一道道波浪,一息尚存,生命之河就会流淌。
我们应与水共生,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希望!
五
如前所说,我已走到了人生边上,发白齿落,没有用了,又想做入篮的“废物”。我有一枚闲章“费屋一郎”就是关乎此意。我想用“秋水如斯”做这本小册子的名称,又觉得太缥缈。正在犹豫时,我读了钱锺书和杨绛夫妇的关于人生边上的三本书(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杨绛《走到人生边上》),觉得“人生边上”“自说自话”说人生,正是我“秋水如斯”之心境和愿望,也是我写这部书的宗旨。
钱先生在《序》中说:“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这本书太大,一时不易看完,将零星随感写在“书”的边上,不像书评家为指导读者、教训作者写下来书评。钱先生两本书指的是人生中的随感录。杨绛九十六岁开始讨论哲学,她只和自己讨论。“因为我不仅土埋半截,土已埋到我脖子上了。来日无多,来年屈指可数。……我挣扎着,这么想想,那么想想,思索了整整两年六个月,才把自己以为想通的问题,像小女孩儿穿珠子般穿成一串。我很顺当地添上十四篇长短不一的注释,写成了这本不在行的自说自话。”我被杨先生如此敏锐的思维,如此健康的心态打动了。钱锺书夫妇的书当然是时代的“大书”,凡对我们时代的状况有深深忧虑和思考的人都明白,两位先生的许多洞见多么切中时弊,不啻是醒世良言。感谢两位智者给了我莫大的启迪和鞭策,使我鼓起勇气完成这部人生边上的“自说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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