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若隐 阙汉骞(左三)、夫人杨如(左四)在台北寓所与文艺界友人合影。
余未曾料到,在台湾书坛能够和于右任、吴稚晖相提并论的第三人,是来自家乡宁远县九疑山下的阙汉骞(字拨云)将军。他以中将军长之职指挥中国远征军取得腾冲歼灭六千日军的战绩为人称道,他所创造的书法艺术“拨云体”在中国大陆却鲜为人知。
甲午中元节次日,余和家人寻访阙公故里阙家庄。该村位于县城之北三十公里的宁远至永州要道上,与万人村庄平田一水之隔,规模虽不算大,但环境秀美,山水平畴一应俱全,六十公里外便是舜帝陵所在的九疑名胜。沿着杂草齐腿、瓦砾遍地的村间小路,我们步入阙公故居。较之湘南标准的天井式合院建筑,它的功能一样但结构稍显简单,墙体为青砖结构,屋内为木结构。阙居大约百来平米,相当于客厅的堂屋名曰“怀德堂”,左右对称有厢房各一,堂屋正前是天井,天井两侧是对称的杂物间。据阙家后人阙土生说,他的三叔公阙汉骞出生在左边厢房,有兄三姊一,家境一般。眼前堂屋陈列的照片显示出阙公傲人的军旅生涯,还有他书法创作时的酣畅淋漓。其中有一幅照片,“兴富先生八旬荣庆
春荫长隆
蒋中正祝贺”,能见从父因子贵的侧面看出阙公在当时受到的器重。
余对阙公的认知是从书法开始的。当我翻阅张传务先生送来的湖南文史馆编写的《阙汉骞书法艺术》,第一感觉是楷隶气势磅礴、行草怀素风范。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黄仁宇的著作《地北天南叙古今》,有专门章节讲述阙公带兵的故事。台湾《中外杂志》王成圣2007
撰稿称赞阙汉骞“报国有百胜之奇功,传世有不朽之书法”。至今在中国黄埔军校网能够看到赞赏阙公书法艺术的文章。
余上溯当年阙公的成长历程,容易想到“时势造英雄”那句话。阙公生于辛丑条约之年,国难当头。如《诗经》所云“我生不辰”,“猃狁孔棘”。阙家庄处于大小村落之间,他出生时合族不过百数十人。阙公说在此等困难环境下容易养成小姓部族之人倔强独立、冒险犯难之精神。所幸阙家子弟历来重视文化熏陶。阙公说他六岁即延师课读,天资虽不甚高,而体力则过人。他九岁入平田村杨家私立的伦英初小,当时用一种价格便宜的黄毛笔写字。三年后他先后考入县立高小、第十三联合中学。“五四”运动期间,他考入湖南公立法政学校,后因母丧辍学。1920年阙奉父命与杨如结婚。杨如之父为又陶先生,性豪爽,善书画,能文章,对阙汉骞有知遇之恩。阙读伦英初小时,同学皆笑他体格高大、笨拙无能,先生独大加赏识,常谓阙家子磊落魁梧,写字亦洒脱可喜,吾家弟子都不如。阙婚后蛰居家园,纵情临池,对《张迁碑》尤感兴趣,且推崇颜真卿书法。闲暇自遣于明清古典小说,诸如“三国”、“水浒”、“西游”之类,爱不释卷。
没有人料到书法能改变一个山里娃的命运。当时阙汉骞做棉花生意,来到了邻县双牌。有钱人家听说县里回来个旅长,要在家乡做寿宴,忙着找人作对联祝贺。阙汉骞主动请缨,破开竹筷一根,夹住棉花一坨,谈笑间榜书对联既成。旅长见到贺寿对联后命人请来作者,称其书法大气,从军或有可为,当场以上宾对待。从此刻开始,阙汉骞发现多收棉花只能保住几家温暖,决计冲出山关赌命于枪林弹雨之中。
阙汉骞辗转湖南多个地方,学习步兵,后来考入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后浴血战场,屡建奇功。1937年卢沟桥事变起,阙任第十四师四十旅旅长参与淞沪会战。罗店洛阳桥之役中,在敌机炮火猛烈之下,阙督战前线,士气百倍,敌寇伤亡惨重。1938年阙旅担任上海撤退掩护,于誓节渡一役与日军白刃相接,迫使敌军迟滞于长江下游。1939年夏阙在常德接长第十四师,年冬取得粤北抗战大捷。1944年,担任五十四军副军长的阙汉骞统率全军将士浴血奋战,突破日军严密设防的怒江天险,攻破海拔三千米的高黎贡山防线,收复了滇西重镇腾冲,创造了全歼日寇两个联队的光辉战绩。阙汉骞蜚声中外,在战役中荣升军长。1945年秋,阙奉命受降日军于广州。四年后率部到达台湾。
阙公勤作于书道,读过之古碑帖达千百种之多。单说进入黄埔军校后,喜临南北六朝碑与秦汉碑,以临“毛公鼎”而言先后共达五年之久。阙公在军中东方未明即起,起必燃烛书写擘窠大字数百个,始闻起床号音,数十年从未间断。每在战地一得闲暇,便读碑阅帖,揣摩古人风韵。阙公习书亦不错炎天酷暑,雪地严寒。他少壮时候身高一米九五许,体重二百八十斤,尽兴庞然榜书时挥汗如雨,沉着痛快。阙公喜大草文天祥《正气歌》,全文三百字,书八尺条幅十二张,需时仅五分钟,可谓神速。阙公曾经说,功名如浮云过日,书法为第二生命。
阙公对书法艺术有独到见解。其一,他强调学习古人但求适我意,不求取悦于人。“余宁为颜平原之刚劲,而不能为赵文敏之妩媚;即如二王之文采风华,亦不过翩翩佳公子活跃纸上,余虽爱好之,而不愿师之;以处非其境,又非其人,勉强学之,何由得其神似。”其二,阙公于古人碑帖,观摩多于临摹,不拘一格,亦不刻意求其酷肖,取其神态而已。有时兴之所至,每参以己意,信手而挥之,自知不免有狂貔之笔。这正是他的独到之处。其三,阙公能将书法境界融入到指挥作战之中。他常言:“作字可以涌泳身心,陶熔气质,集中意念,纯一精神于统军作战时,尤能藉之以镇定于万变之中,从容于疆场之上,而置生死于度外也。”阙公又云:“读书可以入圣,写字亦可以入圣;人生于业,惟精惟一,未有不成者;精一入神,未有不圣者”。阙公此生,堪称“儒将”无疑。
阙公书法得到了高度认可。吴稚晖先生于1951年曾题阙书千字文云:“阙汉骞将军以拨云体之隶草重书之,直追王前,使钟体复活,并略复千文之旧,名其体目拨云体……阙书笔力千钧,气势万千,遒劲雄浑,闪电奔雷,确非常人所可企及。拨云兄百战沙场,未尝一败;斩将搴旗,未尝一失;每于出生入死之际,未尝稍怯;处枪林弹雨之中,未尝稍后。盖能以气雄之,而以力胜之也。其于书法亦然,以气胜、以力胜,故得有雄奇壮阔之造境”阙公自1952年借病告老后得暇专心于书道,1959年在台北中山堂举办了个人书法展,其正书《正气歌》和行草楷隶四体千字文为当时著名艺术家纷纷品题称赞。溥心畲先生谓其作“既工楷隶,兼善狂草,如铁马陷阵”。
阙公的桑梓情怀为家乡人称道。据阙汉骞1962年所作回忆录《戎马关山话当年》序言,“余出入于枪林弹雨中数十余年,未曾带伤,今又有圆满之家庭刚聚于此,天之于我者厚也。惟冀还我故居,放怀九疑山水之间,得以其余年致力于所好,此又人生之大幸,为余馨香祷祝寤寐以求之者也。”这又应了家乡的那句古话“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是也。
阙汉骞的拨云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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