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吉雄

稻子熟了。金灿灿的田野上稻浪翻滚，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每当收获时节翩然而至，我的心就沉甸甸的。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正处于天真稚嫩的孩提时代——

天灰蒙蒙的，狂风暴雨突袭而至。已过中午十二点钟，我和哥哥弟弟三人仍站在水田里，每人身上仅穿着一条短裤衩。我们脸上的肌肤早已被阳光晒得黝黑。我的肚子里早已“咕咕”叫着，唱起了空城计。我当时觉得饥饿至极。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头上肩背上，伴随父亲愤怒、无情的责骂声，在耳畔骤然响起。

“现世宝，谁叫你这么不争气的？成绩直线下降，哪还有什么指望？还会有什么出息？不如趁早扛起锄头把儿去修理地球……”我顿时感到心里好痛好痛。

天地间垂下巨大的雨帘，雾气弥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无数的轻纱笼罩着一望无际的原野。耳际又传来母亲揪心的泣诉：“娃啊，你不努力读出书来将来怎么过日子哟？你从小体弱多病，待在小山村里不是个办法啊！自己受穷受累还不算，弄不好到时候怕会一辈子打光棍，断子绝孙……”噼里啪啦的雨滴像浸湿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肉身上，我感到好冷好冷。

任凭风狂雨骤，兄弟三人却只能老老实实地拿起锄头、铲锹拼命地挖田，直到挖完那一块面积将近一亩的大水田为止。因为父亲刚才已经下了指令：“今天中午不完成任务，谁也不许回家吃饭！”

父亲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掷地有声，头也不回地赶着那头老牛去耕耘一块面积更大的稻田，那里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他似乎要跟我们展开竞赛。我不时地觉得父亲的目光就像利箭一般射过来，直插在我的心坎上。

“驾，驾——走！快走！”父亲使劲地挥舞着一根竹棍，“啪啪”地敲打在牛背上，仿佛狠命地击打在我的脊背上一般。他仿佛不只是在驱赶着一头积习难返、忍辱负重的老牛，同时还驱赶着三头愧悔交加、忍饥挨饿的小牛。

“我好累！”弟弟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还不到十二岁，可生活的重担早已扛在肩上了。他咬紧牙关，挥动着锄头，老是向我挑战、比赛，看谁抢先完成任务。

我双手脏兮兮的，顾不得擦汗，浑身上下分不清是泥水、雨水还是汗水了。不到十四岁的我嘴里蹦出了几个字：“我又冷又饿，日子难过！”

“别废话，快挖！”哥哥只顾埋头苦干。他比我大三岁，似乎有些适应繁重的农活了。他没有考上高级中学与中等专业学校，只能听天由命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只好下田地干活，别无选择。所以，他早已习惯了沉默。

“天哪！我觉得生活好残酷。”我一边挥动着锄头，一边发泄着内心的不满——老爸似乎太不近人情了，非要把我们折腾得不成人样不可。

田野里空荡荡的，连个鸟影儿都没有，别的人家大人、小孩早已回家吃午饭歇息去了。我们从早晨天蒙蒙亮起床，啃了一两个生红薯，就扛着背着劳动工具下田地干活来了。

清晨我们挥舞镰刀进行割禾比赛，上午拼命打了稻谷，打谷机的轰鸣声还在耳畔回响。我们本以为总算忙活完可以收工了，不料中午还要接着挖田。真是糟糕透了！水瓶里的水早已喝干了，简直连牛都不如了！你瞧那牛刚才还在河岸的堤坝边美滋滋地吃草喝足了水哩！

老天爷也真不顾人，烘烤了一个上午，原本以为碰上了好天气，让烈日暴晒一天可以把稻谷晒干进仓的。现在突然风狂雨骤，妈妈在晒谷坪上也真够辛苦了。她可能正在顶风冒雨收谷子呢！

雨，还在撒豆子般猛烈不停地落下来，打在光溜溜的脊背上，成了一支诅咒命运的小曲子。老爸仍在战天斗地，我们兄弟三人谁也不敢怠慢，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战斗的小天使。

渐渐的，我体力不支，疲惫不堪，心头却不由得愧悔交加。上初中二年级以来，我因为贪玩好耍，沉迷于阅读课外书、下棋打牌、进录像厅观看影视剧等娱乐活动，导致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由原来全班第一名一下子滑坡退步到第十名。眼见着满以为大有前途的二儿子最看好的希望又快要化为泡影了，可怜的老爸又怎么会不心急如焚呢。

老爸有些反常，不再打骂、指责孩子，只是带我们到田地里去接受特殊的“苦难教育”——他把田野当作人生的大课堂，让我们从小就亲身体验待在贫困乡村里耕田种地劳作会有多么艰辛，日子过得何等艰难！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苦难是一所大学”的思想内涵，我彻底领悟了“苦难是一笔财富”的生命真谛。

不知熬了多久，每一分钟似乎都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我们浑身湿淋淋的，早已折腾得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我一步一挨地回到家里，几乎晕倒在地上。老爸望着我们像落汤鸡似的，苦笑了一下，不怒而威，睁大眼逼视着，说道：“你们谷子都吃过几仓了，但你们知道吗？这粮食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吗？”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耷拉着脑袋，回想起半年来自己颓废的生活经历，脑海里晃荡着自己晚自习偷偷地在抽屉里津津有味地看《西游记》或者有时躲到窗外翻看连环画小人书的情景，眼前浮现出就寝铃响之后我还跟同学翻越围墙到学校隔壁的彩色印刷厂偷看电视连续剧的一幕。

“粮食是什么？”老爸忍不住抬高了音量，严肃而铿锵有力的话音掷地有声：“粮食是泥土里刨食的土老百姓用心血、汗水和泪水换来的呀！就是‘泥腿子’的命根啊！”

妈妈也在一旁唠叨着半夜去两三里外的井塘挖水灌溉禾苗及趁着月色割禾等起早贪黑的生活情景，含泪诉说乡村生活的艰辛，担心我从小身体虚弱恐怕受不了这份繁重农活的苦，将来难以成家立业。

“不争气的家伙！没用的窝囊废！”我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恨不得给自己扇一记耳光，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在烈日暴晒和肆虐的狂风暴雨中不断挣扎忍受煎熬的暑假一下子拉长了，顿时，我仿佛突然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像得道高僧一般大彻大悟——生活本来是多么不容易，如果不在苦难中奋起，势必就要受苦遭殃。

炎热的酷暑即将过去。我返校以后，仿佛所有的脑细胞在一夜之间被激活了，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眼前不时浮现那战天斗地忍饥挨饿挥汗如雨的一幕幕……

每当我伏案学习有些倦怠的时候，耳畔就会情不自禁地回荡起父母循循善诱谆谆告诫教诲的话语，我便会觉得学习再苦再累也不会有在那水田里摸爬滚打那么受罪，心头便又增添了不断奋进的力量，不为别的，只怕无颜见父亲，愧对母亲。

直到三十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坐在书桌前手握笔杆子或敲击电脑键盘进行写作的时候，我的眼前还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幅幅历久弥新的生活画面，眼前那一望无垠的田野总挥之不去，我终于读懂了天底下父母望子成龙的良苦用心，感悟到苦尽甘来的生命真谛。

哦，粮食——我终身享用不尽受益无穷的精神食粮！如果说我有什么宝贵经验要告知我的孩子的话，那么我希望他首先要铭记故乡的田野，铭记田野里的长征，不忘艰苦奋斗，始终牢记：“苦难是一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