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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子

2022年02月11日 10阅读 来源:永州日报

□魏佳敏

树子,树子。母地的瑶家人呼唤起一棵树来,总是充满了一种亲昵的感情,就像是在呼唤自己怀中的儿女一样。的确,在他们眼里,树就是人的支点,人则是树的尺度,世界绽放于内心,正是从一棵树子开始的。

还记得,离乡人来到这世上,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家吊脚楼旁那棵老枫树的身影。正是一个午后的晴日,缕缕日光从树子的浓荫里透射下来,他小小的肉身便融化在了一汪明亮的绿光里。几粒清亮的鸟声滴落,打湿了他的耳朵,他不知是喜还是悲地“哇哇”猛然大哭起来。多年后,无论他身居何地,人在何处,就再也没有走出这个绿色的梦境了。

离乡人的童年是那样的孤独,在大人们都出门到地里干活去了的时候,陪伴他玩的,便只有这棵老枫树。他喜欢和老枫树说话,告诉他很多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和一些奶奶说给他听的很多关于母地的传说。说到高兴时,他会笑会跳,而老枫树也一定是听懂了他的话,总会报以几声清越的蝉音或是鸟声,同时摇曳几下树枝表示致意。当然,他和老枫树更多的交流,则是通过他小小的眼睛完成的——他喜欢看藏在树冠中的那只鸟窝,还有那窝里的小鸟,也喜欢看肥胖的毛毛虫如何躲在树叶里慢慢蠕动的情景。还喜欢长久地趴在地上,看无数只小小的蚂蚁沿着树根往树上爬,母地的人们称这叫“蚂蚁搬家”。看着这一群无始无终、密密麻麻的蚂蚁们拖儿带女,不计辛苦地在一棵树上奔波着,他总不免心生悲悯,产生出许多奇怪的幻想。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大地,将家搬到树子上去?听说这是为了躲避大雨,唉,天上的雨水为什么要伤害这些小小的生灵呢?幸好老枫树上生出了许多小小的树洞,才让它们得到了呵护,拥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后来离乡人长大后,才知道他们瑶族,竟也是一个永远寻找着家园,行走在苦途上的民族。

谁也不知道老枫树的具体年龄,它真是老得不能再老了,仿佛入了禅定,超越到时空之外的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在长久的对视里,离乡人总会发现树身上堆满了累累伤痕:一道斧斫的伤疤,一条雷劈的印迹,一根欲坠的枯枝,一个纠结成瘤的疙瘩,都似一个个生命时光里刻留下的符号,无言地细诉着老枫树过往岁月背后的故事。深秋来临,老枫树叶色赤红,如大地举起的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母地的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也深深地震撼着离乡人那颗幼小的心灵。

母地坐在山峦的怀抱里,躺在树子的绿天下。像老枫树这样的大树子,在母地自然还有很多。据说最初来这儿定居的始祖,首先便是以种下一棵树子为记号的,表明这方土地从此就是他们这脉瑶家人的家园了。母地这棵地标性的树子,是一棵梧桐树,据说有三百多岁了,如今都还屹立在这个瑶寨中央一座圆如太极的小山上。高达数十丈,枝虬如盖,圆粗如鼓,五六个瑶家壮汉手牵手,才能勉强围抱得住。母地有句俗话说得好:“树老根多”。这棵梧桐树长出的粗长根络,一个劲地顽强往下生长着,似乎在大地的内心深处也藏着一个太阳,在强烈地召唤着它们。同时,这些不计其数的根须又四散延展开去,在大地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脉网,差不多都将母地的这片土地牢牢抱成了紧密的一团。有很多根须都拱出了地面,或是延伸到了各家各户吊脚楼的脚下,吊脚楼正是一种“千根柱头下地”的鸟巢形木楼,根络便通过插在大地上的这些“千根柱头”,将天地之气连通起来,也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瑶家人勾连在了一起,从而成了他们与祖先永远相连的另一种无形的血脉魂根。因此,母地的瑶家人每年的盘王节,便定会围在这棵梧桐树下,燃起篝火,吹响牛角,跳起神秘的长鼓舞,在瓜箪酒的醉意中,唱起缠绵而又神圣的古歌,以一种近似狂欢般的仪式,来祭祀盘王始祖的先灵,寻找他们的爱情,从而让瑶家的生命籽粒代代撒播下去。

母地最多的树子是一种叫“杉树”的常见树子。这也是一种最为常见的木材。母地的瑶家人将四周的满山满岭全都种上杉树。待它们长到两三丈高时,便砍回来,用于当橼梁建造吊脚楼,或是造床造桌造凳造箱造桶造盆造鼓……造形形色色的生活器具。而那些长了很多年的老杉树,便会砍来将树心掏空,造棺木,用于寄存人们死后的肉身,让人最终和树子融为一体。离乡人儿时就尤爱看匠人制造棺木的情景,这常会令他陷入对死亡的种种冥想之中而无法自拔,从而生出阵阵莫名的恐惧和好奇,直至今天都无法让他忘怀。也难怪,这些曾经活着的树子,即使经刀斧锯凿百般砍削和肢解,完全变了模样,人们却还是神圣地将它们唤着“木头”,用一个高贵的“头”字来暗示内心的虔诚和敬意。

或许,在母地的瑶家人看来,木头不是树子的死去,而是树子生命的涅槃和轮回,永远撑持着他们朴素的生活,呵护着他们的肉躯和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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